古木新花年年發 - 古木新花年年發、捌捌 (1/2)

江槐琭和雲凜並不是真的要在成衣鋪買東西,於是兩人又回街上晃,雲凜輕揪著江槐琭的袖子小聲問:「我們再繞一會兒?」
江槐琭同意道:「往人煙少的地方走,對方應該就會現身,萬一打起來也不會波及無辜。」
江槐琭恰好介紹這座小鎮,也讓雲凜稍微轉移注意。鎮上的人多半生活富庶,比起許多地方的居民住茅屋,這裡多為瓦房,不少民戶甚至有二、三樓高,屋裡屋外栽植了花卉草木,有的居民還會愜意提著鳥籠去茶樓或聚會的廣場找親友飲茶間聊,集市裡則有不少外地來的商人和攤販,到處都熱鬧。鎮上還蓋了不少涼亭和橋樑,走累就能找到地方歇腳或賞景,鎮北有座高塔,傳聞曾是某高僧講經說法之處,那裡每逢春夏之交都有不少珍貴花卉能供人觀賞,亦是處名勝。
江槐琭帶雲凜朝人少的小巷走,兩旁皆是白牆黛瓦,路邊有盛開的綉線菊,小白花聚生得團團簇簇,招徠許多蝴蝶採蜜,民戶屋院里的夏季花木也伸展出來,有些小門都像是要被花葉掩沒一般。順著小巷裡的路拐彎,能見到路的盡頭通往稍遠處的樹林,這一帶靜謐無聲,都是人家後院隔出來的小路。
「都已經走到這裡,再往前沒路了吧?」雲凜問完逕自往前再走幾步,有顆圓球從路旁花叢滾出來,乍見就是一團污黑的東西,瞧不清楚是什麼。他回首看江槐琭,後者立即上前抬手輕掩住他的雙眼說:「別看。」
「是什麼?」
江槐琭瞥了眼不遠處的圓球,其實是髮髻早已散亂,又因血肉沾黏在一起的頭顱,他不想隱瞞雲凜,也想讓對方心裡有個底,於是答道:「沒認錯的話,是花成歡。」
同一處花叢里又接連滾出其他頭顱,應該是有人將頭顱事先堆放在那角落。
雲凜把江槐琭的手拿下,在江槐琭陪伴下又走近幾步看清那些人頭。它們有的已經開始腐爛發出惡臭,只不過先前離得遠,又有花香掩蓋,現在離得近就被熏得皺眉。
「還躲著不出來么?」雲凜雖然厭惡九獄教的人,在被欺負時也動過殺意,但他並不嗜殺殘暴,討厭的話眼不見為凈就好,也不是非要取人性命。這堆人頭都是找過他麻煩的九獄教教眾,而且有些武功頗高,能短時間取得這些人首級的,大概也只有他們自己的教主岑蕪了吧。
岑蕪從小巷岔道走出來,著一身醒目紅衣,渾身乾凈不沾半點血跡或腥氣,卻整個人都流露出一股戾氣,詭異的是他的表情異常平和,看著雲凜的眼神稱得上是溫柔。
雲凜從未見過岑蕪有這樣的神情,儘管他也覺得岑蕪眼神很溫和,但他卻打從心底感到悚懼,幼年就對生父懷有的陰影令他僵在原地難以動彈,直到江槐琭用力握了下他的手,然後站到他面前以己身相護。
岑蕪原本眼中只有少年,看見高大男人以身形遮掩少年後,彷彿才頭一次正眼看著對方,他話音低冷道:「我和孩子說話,你一個外人,不想死就滾遠。」
江槐琭態度沉著而鎮定道:「我是小凜的伴侶,自當陪伴他,守護他。你雖是他生身父親,但從未真正照顧過他,也不曾真心和他相處。縱有血緣也難以連繫感情,說起來你才是外人。而且你來找他,為何帶上這麼多人的首級?明知他有心疾,禁不住驚嚇。」
聽到江槐琭平靜指責的最末句,岑蕪也有點後悔的皺了下眉,隨即又死死盯著江槐琭,目光彷彿要穿透對方看見自己的兒子,他隔空解釋道:「孩子,爹一時忘了你會害怕,所以才有此疏忽。我只是想讓你高興,才把曾經欺負過你的人都解決。你看,有沒有漏網之魚?」
這番解釋讓雲凜越聽越憤怒,他走到江槐琭身旁瞪著岑蕪說:「一直以來最常欺負我的人不就是你?他們不過都是看你臉色辦事,你才是害我飽受欺負的罪魁禍首。」
岑蕪眉心皺得更緊,他辯解道:「那是他們自己會錯意,我要是真想欺負你,何必讓人找上好的工匠做你的少主令牌,你扔了、弄壞了,我都叫他們再做更好的,直到你滿意為止。只要讓人知道你是我兒子,誰也不敢欺負你。」
雲凜冷哼,嗤笑回嘴:「是么?你在他們面前說我是狗,說我殺死母親,不只當別人的面講,你當著我的面也是這樣罵的,罵我賤,身上不配流你的血,怎麼生出這種沒用的垃圾,甚至喝著酒抱著女人一直說我的不是。
而且一旦讓別人知道我是你的兒子,那些自詡正道的傢伙還能留我性命么?你把教眾做的事全賴給我,讓我被當作另一個魔頭,還敢說是為我好?」雲凜講到這裡仰首失笑:「罷了,我早就對你不抱期望,只求你不要來煩我。」
岑蕪聽兒子這般數落自己也沒像從前惱羞成怒,而是直接略過這些不去辯解,轉而說:「雲璃的事已經過去很久,過去為父確實沒有盡責照顧你,但我想了很多,我們終究是父子,只要你肯回來,我們就拋開過往,重新開始吧。」
雲凜沒想到岑蕪能講出這種厚顏無恥的話,還朝他伸手,他冷漠看著岑蕪說:「你要是能改早就改了,不會至今才忽然說自己想通了,何況你心底始終還是因為母親的事怪我、怨我,哪天你喝醉又要打罵我,我有幾條命能讓你玩弄?
岑蕪,我已經不是岑凜,改姓雲了。你帶那些人頭走,我也不去報官,往後我們死生不復相見,各自安好吧。」
岑蕪本來溫情款款的臉瞬間冷下來:「是雲熠忻叫你改姓,還把你教成這樣,這些我也都能不怪你,只要你現在和我走,我保證往後都對你好,不會再欺負你了。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雲凜厭惡岑蕪反反覆覆、扭曲事實又怪罪他人的說法,但他心中仍是害怕,於是挽著江槐琭的手和岑蕪說:「我就是死也不會和你走。」
江槐琭摸著雲凜的手無聲安撫,也始終對岑蕪保持警戒,因為他知道對岑蕪講什麼都無用。他曾聽說過岑蕪不少事,岑蕪當年是橫空出世的少年英雄,喪妻后卻成了數個幫派推舉的魔教教主,所以他也一度懷疑這男人是不是練功練得走火入魔,導致性情大變,直到後來聽雲凜描述自己的童年陰影,他才認為岑蕪就是個卸下偽裝的魔頭,假借喪妻之痛的名義為惡罷了。簡單來說,岑蕪或許不是自棄沉淪,只是原形畢露。
「過來。」岑蕪明顯失了耐心:「凜兒,爹這次是真心的,再也不騙你了。你過來,有什麼話我都聽你講。」
雲凜被岑蕪那種異常溫和的態度嚇住,反而緊挨著江槐琭問岑蕪說:「你究竟是想通了什麼?忽然變了態度,要我如何信你?」從前岑蕪是最沒耐心的,今天說不定是他聽到岑蕪講最多的話,還都不是罵他的難聽話。
岑蕪把一顆人頭往牆邊踢,挑眉攤手道:「我為你把他們都弄死了,還不能證明么?如果這樣還不夠,那要解散九獄教也行。你要我怎麼做?」
雲凜越發不安:「過去十多年沒有我,你不也是照樣當你的大教主?怎麼現在非要我跟你走?你究竟有何目的?」
岑蕪盯著那個身形嬌小、脆弱,似乎一點也不像自己的少年,他垂眼沉默良久,其實少年的疑問他也想過。從前他恨不得折磨這孩子,即使分隔兩地也不打算放過,但自從那日他衝動將人打得吐血后,腦海就不停浮現少年怒視自己的眼神,那充滿火光與生氣的眼神和病弱的身軀不一樣,莫名吸引他,也令他越想越後悔。直至此刻,岑蕪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對少年變得執著,他就是想帶兒子回去,所以順著心裡矇矓模糊的想像說:「我身邊有無數追隨者,可是我跟誰都不親近,也不信任他們。你是雲璃為我生下的孩子,我過去做錯了,如今想彌補也不成么?」
雲凜淡漠道:「你的兒子岑凜,已經被你自己殺死無數遍了。我如今是雲凜。不過你要是真心想彌補,那就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不可能!」岑蕪激動得上前一步:「我們是父子,誰都不能阻止我見你!」
江槐琭再次護在雲凜身前,神情比適才還要沉冷,一字一句說道:「小凜不想再見到你,從今往後,我便不讓你再出現。你是他的夢魘,是他過往沉痾,是你自己了斷與他之間的親情。」
岑蕪再次和江槐琭對峙,他忽然挑眉,露出邪魅且有些輕浮的笑容說:「原來凜兒不和我走,不全是雲熠忻教壞的,如今還多了你這個阻礙。」他想起剛才這人自稱是凜兒的伴侶,逐漸露出納悶不解的表情:「凜兒你……喜歡男子?」
雲凜蹙眉躲在江槐琭身後,一點都不想再回那瘋魔頭任何話了。
「他不是喜歡男子,他只是喜歡我。」江槐琭微微側首向身後少年說:「你躲遠,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著。我會去找你。」
「我會離遠一些,讓你沒有後顧之憂。但我絕不要扔下你一人。」
江槐琭勾起唇角輕聲回應:「好。」
岑蕪自詡武功天下第一,多年以來沒有對手,這也是為什麼他受到九獄教教眾崇敬倚賴的原因。是以他根本不將眼前的江槐琭放在眼底,他冷聲道:「我武功如此之高,你一個黃口小兒就不怕橫死?」
江槐琭說:「熟高熟低要真正交手才知道。」
岑蕪揚起輕蔑的笑容:「等我殺了你,就能將我兒帶回正軌。我會為他找世間最美麗最好的女子,而不是你這樣的……」
話音未落,江槐琭宛如飛箭一般衝向岑蕪。岑蕪暗自詫異,在感受到殺意的瞬間扭身閃過,雖然對方未執兵刃,卻也如他一樣能徒手釋出劍氣,而且凌厲不遜於他。
江槐琭懶得再和岑蕪囉嗦,只想快點解決這麻煩,好讓雲凜安心,但他也清楚岑蕪確實武功高深,所以他接連出招,不想讓對方有喘息的機會。
岑蕪看見江槐琭拳掌變換靈妙迅速,也憑本能應對,藉力騰空之際看清江槐琭下盤破綻,他如猛虎落地,蓄勁出掌。然而江槐琭卻是故意露出破綻,藉巷弄間狹隘地勢飛至高處,整個人宛如利劍般朝岑蕪下墜攻之。
岑蕪不打算閃避,高舉雙手接招,提足了內力擋下江槐琭,兩股渾厚內力相抗,他腳下地磚迅速被輾裂。他沒想到江槐琭此招勢如重劍,接招的當下竟感到體內一陣血氣洶湧,看來蕭秉星的弟子確實有些棘手。
雲凜身形掩於花木間,離了一段距離觀望他們相殺,饒是他武力低微,但以他跟著舅舅多年浸淫武學,多少能瞧出那二者打得激烈,是誰都難以介入的。他們的武功太高,自身就猶如上乘兵器,若帶了不稱手的武器反倒成了破綻,因此雙方僅憑拳腳相搏。
岑蕪仗著多年走闖江湖的經驗,總能立即應對江槐琭的突擊,江槐琭中了他一掌而以單膝跪立之姿被推遠數尺,吐了一口血出來。
雲凜見狀心頭一驚,但他見江槐琭並無怯退驚懼,反而還笑了聲,只好說服自己相信對方。
岑蕪昂首睥睨江槐琭問:「笑什麼?」
「你方才一掌可是盡了全力?」
「對付你這樣的小子,七成功力足矣。要我使出全力豈不是被人笑話死。」
江槐琭以指腹抹去唇間血跡,平靜說道:「那也沒能斷我筋脈、毀我肺腑,不出全力,你會後悔。」
岑蕪狐疑睨視他,冷哼一聲:「有遺言也不必說了,沒人會聽的,去死吧。」
這次岑蕪先發功出招,一樣勢如雷電在窄巷花雨間翩然翻飛,像一朵帶煞的紅雲,他和江槐琭纏鬥。兩人掌風之勁皆有劈山摧岳之勢,劍氣更猶如狂嵐暴雨般橫掃四射,滿樹花葉在無形的殺氣里飛舞旋落。
捲起的風沙逼得雲凜不得不瞇起雙眼,他看岑蕪不停變招、出招,似乎佔了上風,可他認為岑蕪太過講究多餘的東西,招式繁雜華麗、氣勢逼人,卻都未曾真正重創江槐琭,反倒是江槐琭無論攻防皆無多餘的耍弄,招式樸實,只是不知為何尚未直擊岑蕪要害,難道兩者修為當真懸殊?
雲凜想起以前看舅舅練劍時說的話:「習武就跟做人一樣,太貪心反而不得要領,難以專精。」
當時他也問過舅舅:「那為何傳說中天下第一的蕭秉星可以什麼都學得專精呢?」
雲熠忻笑回:「人家也不是一次就把全部的武功都學齊了。應該是打好了基礎,再慢慢發展、延伸,像大樹茁壯那般,不過他們有他們的武學奧秘,外人也難以窺知。可能蕭大俠所學的『大樹』能『接枝』開出不同的花與果,但是貪心的人就想一次把想要的種苗都拿來養,也不管適合不適合。但你說的也沒錯,蕭大俠的『接枝』成樹,最初應該也是貪心的,端看學的人如何取捨了。」
雲熠忻生得俊美,也愛好風雅事物,但練武卻很實在。而岑蕪此時正是那個貪心者,既要耍得好看,又想殺傷對方,比起一心要打敗他的江槐琭自然多了不少雜念。
高手相殺並沒有發出多大的動靜,巷子里的風聲只比平常古怪些,若不仔細靠近去聽,也不會聽見牆面和地磚碎裂聲,飛旋的花葉繚亂迷眼,即使遠處有人經過也瞧不清楚發生了何事。
雲凜觀望著這些動靜卻逐漸被勾起過往陰影,感到慌亂的他雙臂環抱自身並緩緩蹲在牆角邊。他小時候就在九獄教里見過各種殘忍的景象,磚牆碎裂聲在他聽來就好像骨骼斷裂的聲音,叫囂的風聲彷彿是受虐的人們在哭喊,他每日都害怕自己死掉,在舅舅潛入九獄教救他以前,只有夢中的人能陪伴他。他摸著自己的心口喃喃低語:「槐琭,一定要平安無事。槐琭……」
江槐琭並非有意拖延,對他而言,岑蕪也是相當難應付的對手,他用不少虛招試探,雖然受了些傷,卻都沒有被重創要害。他在試探與等待,試探岑蕪的武功高低、攻守變招等習慣,同時也在瞞騙對方,並且等待最佳的時機,給予最終一擊。
在此之前,江槐琭多半處在守勢、劣勢,他看見岑蕪逐漸升高的驕傲和自大,還有那眼裡的瘋狂與嗜殺,再無冷靜可言。
「如何?」岑蕪雙手呈爪凌空揮擊,釋出的劍氣畫破江槐琭的衣袖,周圍牆體也越發斑駁,他看著江槐琭狼狽的樣子得意大笑:「再大放厥詞啊?我揚名江湖時,你尚不知在何處吃奶,哈哈哈哈──」
江槐琭迅速擲出一支細長柳葉鏢,動作快得肉眼難辨。
岑蕪扭頭叼住暗器:「呸。」他目光如蛇盯住江槐琭說:「正道俠士也用暗器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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