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霄峰山勢險峻,崖削崚嶒,行至高山密林時就連吐息都費勁,然而在高峰上卻有一座華美宮闕倚山勢築起,因而被人稱之為琳霄天闕。傳聞住在這裡的雲氏一族皆貌若天仙,氣質不凡,不少人都相信雲氏是仙人遺族。江湖上也有各種無法查證的傳說版本,有的說雲氏是古代某國皇族的後代,也有人說雲氏就是精怪與人所生的族裔。
岑凜坐在鞦韆椅上和江槐琭聊道:「我認為都不是啊,舅舅說雲氏先祖大概只是不想被塵俗所擾的江湖人罷了。若真這麼厲害,怎麼我們這一族時常都有人患心疾呢?」
江槐琭坐在他身旁傾聽至此,好奇問說:「只是為了隱居避世的話,怎會跑到這樣杳無人煙,常人難及的深山裡?」
岑凜聳肩:「不清楚,雲氏的族譜只留近三代的,通常過百年就會銷毀更早以前的了。這是我們族裡留下的規矩,不過其他的事都是能口耳相傳的。舅舅也是聽娘親講的,聽說祖先生的皮相太招惹麻煩,所以就帶著心愛的人躲到高山上,可能也是招惹當時的權貴強者,不得已躲這麼遠吧?」
江槐琭握著少年一手說:「不過只要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不管去哪裡都行吧。」
岑凜臉上漾起一抹甜蜜的笑容:「是啊。槐琭,我們前幾世當過不是人的精怪啊?那這世間有沒有鬼怪跟神仙?」
「這世間或許有鬼怪,但是靈氣稀薄,難以修鍊。」江槐琭知道岑凜在想什麼,輕拍他手背說:「不過我們還是能好好的養生,一起活得長長久久。」
岑凜對他微微一笑,歪頭倚在他肩膀上聊:「是啊,我們還能邂逅,能重逢,就好好把握眼前。我也是為此才一直想養好身子,活久一點的,舅舅說相比我娘親,我的心疾不算嚴重的。」
「我也是為此才刻苦學習,此生的每一步都是為了走向你。」江槐琭默默握緊岑凜的手低喃:「若非岑蕪將你打傷,你本來更……」
「琳霄峰的夏夜很美吧?」岑凜忽然截斷他的話尾,仰望銀河橫過天宇,長吁氣說:「你看,滿天的繁星。」
「嗯,很美。」江槐琭欣賞了一眼星空,轉頭在岑凜頰上輕嘬一吻,起身提醒道:「夜深了,今日旅途勞累,你該早點睡才不會對心脈有損。巖哥和其他人都歇下,我也只是來看你一眼。」
「是──」岑凜慵懶拖著長音回應,從鞦韆上撲過去抱江槐琭,把臉埋在對方懷裡說:「你不必去住客房啊,就睡我這裡啦。」
「我雖然也想這樣,不過還是得尊重主人家。你舅舅安排好住所給我,我卻夜宿你這裡,對他和你都是失禮。」
岑凜不悅的翹唇嘟噥:「你們都好古板。算啦,晚安。」
雲熠忻甫回琳霄天闕就先安排住處給江槐琭、雷巖他們一伙人歇下,江槐琭不放心岑凜的身子才特意過來一趟,陪伴片刻后才依依不捨的互道晚安,各自回寢。
次日清晨雲熠忻洗漱后,連飯也還沒吃就帶著外甥去祠堂祭拜。其實雲熠忻徹夜未眠,天一亮他就在準備供品,為的就是祭告先人要讓岑凜改姓雲、上雲氏族譜一事。這一路上他們舅甥倆已經聊過,彼此皆有共識。
雲熠忻準備的祭品不多,但都是雲璃還有他們父母生前愛吃的,酒也是這裡最好的清酒。他對著牌位祭告后就把香插到爐里,合掌拜了拜,轉頭對跪在蒲團上的外甥說:「從今往後你就不是岑凜,而是我雲家的孩子,改叫雲凜。雲氏由我作主,今日我就把你的名字上族譜,再找個好日子舉行宴會,邀些相熟的朋友過來一同慶祝這件喜事,有空再去山下找官府的人報備一下就好。」
岑凜抿笑頷首:「是,舅舅。我一會兒就去看有什麼好日子。」
雲熠忻喊住要跑出祠堂的少年說:「慢著慢著,我來挑日子吧,挑好再跟你還有江槐琭商量。」
岑凜歪頭:「和他商量?」
雲熠忻笑睨他說:「我打算也把你們在一起的事慶祝一下,我認識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在朝堂或江湖上說話都有份量,讓他們知道你們的事,往後要是有人亂傳什麼謠言,也比較好應對。」
岑凜一臉佩服:「舅舅想得真遠啊。舅舅真厲害。」
雲熠忻跟著他一起走出祠堂說:「這種事你也想得到,只不過你懶得想。我不希望將來你被什麼亂七八糟的謠言逼得和江槐琭遠走他鄉,所以要事先防範。」
岑凜確實是顧著眼下的開心幸福,有點懶得多想,聽了雲熠忻這番話才反省道:「對不起啊,舅,我近來太開心,得意忘形了。你有什麼吩咐都告訴我吧,我會做好的。」
「好啊,那你首要之務就是養好身子。」
岑凜莞爾:「遵命!那我去找槐琭啦,之後也能帶他來祭拜娘親么?」
雲熠忻點頭,神情柔和道:「帶他來吧,已經算是一家人了。你啊,既然有他在就忘了病痛,那還不快去找他?我想在這裡待一會兒。」
「好,那一會兒飯桌上見。」岑凜笑得一臉燦爛,揮揮手轉身跑開。長廊邊的紫藤花穗像瀑布一樣,少年的身影像蝴蝶,又像幻影,眨眼就在繚亂的花間消失。
紫藤棚架離祠堂稍遠,但馥郁醉人的花香仍是隨風撲來,足以擾亂人心。雲熠忻聞著能迷亂人的花香又躲回祠堂里,跪回蒲團上望著雲璃的牌位發愣。祠堂里只有和著一些藥材所製的檀香,沉雅的氣味令人心神安定。
雲熠忻跪在雲璃的牌位前沉澱心緒,良久后,他的臉上露出一個像是想哭,又想笑的古怪表情,接著垂首掩面,發出沉悶哀吟,又過許久才抬起頭繼續對著牌位發愣。
「姐姐。」雲熠忻對那牌位說:「那時岑蕪也來過,和你一起祭拜爹娘他們,我也曾當他是一家人。還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麼美好的過下去,但她一走,美夢就醒了。
雖然你留下阿凜這麼好的孩子,可岑蕪沒有珍惜,他不配有阿凜相伴,所以今日我便自作主張讓阿凜回我們雲家,認祖歸宗。
其實他本來就是我們雲家的孩子,姐姐你和爹娘往後就看著他吧,看著他和江槐琭平順快樂的過好這一輩子。別的我也不求……但你要是有餘裕的話,也順便保佑我一輩子都這麼好看吧。」
牌位們:「……」
「你這麼年輕就走了,永遠都是個仙女,你弟弟我呢,也不想變老變醜啊。」雲熠忻用只對自己人才會有的撒嬌語氣低喃:「姐,你在那裡快樂么?還好你生了阿凜,有他陪我這麼多年,不然我每天,無時無刻,都像在地獄,每天都想折磨岑蕪,又逼著自己不要浪費心神去想這種事。
姐,最近我身邊出現了一個人,雖然我們相識不久,但他對我應該是真心的。本來我也沒有多想,可是每見一次面、每想他一遍,我就越來越覺得……他的喜歡跟別人的喜歡,對我來說好像不一樣。若是沒有這個人出現,我或許根本捨不得放阿凜走吧?
但這個人啊,他也是早晚要離開的,我想,起碼留個好的回憶,好聚好散?我們都不是孩子了,也不該討不到就哭鬧的。我失去你,但我沒有糟蹋自己和阿凜,不像岑蕪,我有時會忍不住猜想,他會不會原本就是在你面前裝好人?你一死他就原形畢露了?要不然一個人怎麼能這麼壞,壞到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要害?何況那是他跟你的孩子。姐姐你說話啊,偶爾到我夢裡也行……你不來,我就一直講岑蕪的壞話。」
雲熠忻自言自語了一會兒,抒發完心情後走出祠堂,看到雷巖站在祠堂外的青灰石磚道上,本來有些渙散的精神一下子凝定,雷巖站姿比兩旁栽植的松柏挺拔,他立在原處故作冷靜的欣賞著。
雷巖察覺雲熠忻的眼眶微紅,望著雲熠忻的眼神變得格外溫煦柔和,但也沒有急著迎上前,許多東西離得遠一些反而瞧得清楚,而他在雲熠忻的眼中捕捉到了些許對自己才有的片片火光。
在這凝靜對視中,雲熠忻先感到有些尷尬,於是他問:「你怎麼在這裡?找我的?」
雷巖說:「方才碰見你外甥,問了他才過來的。」
「你是不是要下山了?」雲熠忻語氣里有不自覺的緊張。
雷巖好笑道:「我來找你一同吃早飯,怎麼這麼急著趕我走?」
雲熠忻走下石階往外面庭園徐行,雷巖也跟了過來,兩人並肩走著。雲熠忻說:「我無意逐客,你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只不過你有官職在身,總不可能不回自己的崗位。」
「是這樣沒錯,所以我打算卸下官職。」
「什麼?」雲熠忻詫異的停下腳步看他。
雷巖走到雲熠忻面前問:「你眼眶紅紅的,是不是有什麼傷心事?」
雲熠忻歛眸迴避雷巖的注視,心情又因雷巖的決定被擾亂,他不答反問:「你真要辭官?為什麼?」
雷巖用間聊的語氣說:「其實那日離開水鹿寺以後,我就去找上面的人談過此事,有些同僚祝福,但也有圖僚想挽留。不過我去意已決,應該能順利辭官,接下來就等我交接軍務吧。」
雲熠忻皺起眉心,抓著雷巖的肩膀追問:「你這麼年輕,在軍中還有大好前程,為何要辭官?」
「如今日子這麼太平,我也不愛和朝中的人交際往來,不如辭官來得自在。」
「現在是太平,往後未必啊,你……」雲熠忻察覺自己過於失態,鬆手退開了些。
「其實我就算不辭官,此時的局勢也難以讓我大展身手,除了日復一日操練兵將之外,雖然也有許多事能做,卻都不是非我不可。」
雲熠忻疑惑看他一眼,轉身倚在長廊欄杆邊說:「那也不是非得辭官吧?」
雷巖淺笑:「你不是想拓展海上商路?我可以幫你。」
雲熠忻好笑斜睞他說:「原來是想在我這裡謀職?」
雷巖攤開兩手笑問:「不知雲東家覺得如何?我這樣的人是否堪用?」
「嗯……」雲熠忻故作嚴肅的上下打量雷巖說:「出身、閱歷、武功都無可挑剔,體魄也不錯啊。但要是我不用你,你有沒有別的打算?」
雷巖對這回答似乎毫不意外,朗笑幾聲道:「你把我誇得這麼好,我也是個不錯的人才,應該多的是人想僱用我的?」
「是啊。那麼你還是另謀高就吧。」雲熠忻噙著笑意客氣回應。
雷巖倒是沒想到雲熠忻真的不打算僱用自己,他臉上笑容盡褪,一臉認真跟雲熠忻說:「但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歡你。」
雲熠忻沒想到雷巖就這麼忽然表白,眼裡有一瞬的慌亂迷惘,但下一刻又恢復冷靜,唇間含著一抹優雅笑意說:「我也很欣賞雷將軍,只不過有些事還得長遠來看,單憑一時衝動跟好惡而為,難免會留下遺憾。」
雷巖很快就明白雲熠忻的心思和顧慮,他說:「我辭官不光是為了追求你,方才我說的那些理由也都是真的,你不必感到負擔。
承然我也確實是為了私心而辭官,卻只挑了其他的理由講,因為我不希望你感到這份心意太沉重。」
「但你還是說了啊。我認為你沒必要辭官,不過要是你當將軍當得不爽,想離開也無可厚非。」雲熠忻神色平靜的回應,心裡卻怦怦亂跳,腦子一團亂,他心想這個男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就沒有一點點喜歡我?」
雲熠忻展開褶扇掩住下半張臉,有誰被這麼表白不會開心的?但他不能就此退守,於是垂眼沉默了會兒說:「方才我也說了,我欣賞你,但這不過是一時的。世間有那麼多人,誰也不是非誰不可。我若真的喜歡一個人,就想與之朝夕相處,對方心裡只能將我擺在首位,因為我也會這麼做。
雷將軍,現在雖然日子太平,沒有戰事,可是世事難料,倘若有天發生戰事,你肯定是要上戰場的吧?不管你是不是將領,你也捨不下蒼生不是?」
雷巖聞言思忖了下,帶著淡柔笑意頷首道:「不過這點你也一樣啊。雖然你不是官場或軍中的人,但你有在乎的人,倘若天下大亂,你肯定不會獨善其身,所以你跟我是一樣的。你想尋覓能朝夕相處的伴,那個伴不能是我么?」
雲熠忻無法再直視雷巖那熾熱的目光,那番話說得正經卻又令他動心,他實在想不到別的理由推拒這人的心意。他不是不能迂迴敷衍,可是對方若是雷巖的話,他便敷衍不了啊。
雷巖上前握牢雲熠忻的手說:「熠忻,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我放得下軍職,放不下你。我就想和你好,你答應我吧?今日你不答應,明日我再來求你,明日你還是不允,我後天再來。」
雲熠忻蹙眉,故意抽手輕斥:「你、你這樣很煩人啊……」
雷巖淺笑:「因為我知道你心中是有我的,我們互有好感。倘若換了別人,我根本不會多瞧一眼或放在心上,更不會互相糾纏。」
雲熠忻聽雷巖都把話講開來,而他心中也喜歡雷巖,何不順水推舟接受呢?他優雅眨眼,眼神由嗔轉柔的睞人低噥:「行了,我知道了。我好餓,我們先去吃點東西。」
雷巖拉著雲熠忻的手,眨著炯亮雙眼詢問:「你不拒絕,就是願意和我在一起了?」
雲熠忻抿了下嘴掩飾笑意說:「都這麼明顯了你還問?」
「真的?我太高興了!」雷巖開心不已,倏地抱住雲熠忻往其側臉重重親了一口,見到雲熠忻懵住的模樣太好看,又在其唇間啄了下。
雲熠忻被雷巖的親吻嚇了跳,他拍了拍雷巖的肩膀說:「你冷靜點啊。」
「冷靜不了。我心裡太歡喜了。」
雲熠忻瞧男人喜不自勝的樣子,臉上也浮現含蓄溫柔的笑意:「嗤,真是的。」
到了一早用飯的時辰,雲熠忻和雷巖一同去主屋的廳里,雲熠忻一見外甥和江槐琭就問:「阿凜,你們等很久了?」他說話時朝一旁的僕人使眼色,讓他們上菜。
改姓的雲凜說:「也沒有,我們也是剛剛才過來。」
雲熠忻多看了外甥一眼,發現少年的唇殷紅微腫,心中有所料想便識相的不去多問,反而是雷巖盯著江槐琭的頸側疑道:「江老弟,你這是怎麼搞的?給蟲子咬了?這裡這麼高的山上也有蚊子?」
江槐琭好笑的瞄了眼雲凜,一手摸了下頸側瘀紅處說:「是隻很兇的蟲子,不過特別漂亮。我已經抓住了。」
雷巖從江槐琭的反應猜出原因,知道這小兩口方才在忙什麼,因此半開玩笑道:「哦,你想養起來?」
江槐琭替雷巖斟茶水,笑應:「嗯,養看看會不會成精。」
他們的交談令雲凜聽得越發羞臊,他默默吃著剛端上來的小菜不作回應,雷巖和江槐琭也各自喝了一口粥食,就在他們以為這玩笑結束之際,雲熠忻忽然說:「成精後會吸食精氣,江大俠你受得了么?」
「噗──」雲凜扭頭把嘴裡的飯菜噴了出來。
雲熠忻拿帕子遞給外甥,咋舌輕喃:「唉呀,傻孩子,怎麼吃成這樣?」
由於雷巖還得回京辭去官職跟交接軍務,因此他只多待了一日就下山,臨行之際,雲熠忻把慣用的褶扇交給他說:「山下炎熱,你帶著這把扇子吧。其他的事等你下次來找我再說。」
雷巖接過扇子,目光痴痴的望著雲熠忻問:「其他的事?」
「你不是說要幫我拓展海上商路?」雲熠忻輕笑了聲:「剛好我山上也待膩了,或許也跟著你一同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