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槐琭看著被吐開的暗器輕哼一聲,竟筆直走向岑蕪。他這樣本該破綻百出,但過於坦然無畏的姿態,隱然有種居於高位者的威嚴霸氣,反而讓岑蕪不知從何下手。
岑蕪為自己的遲疑和幾不可察的退怯感到自厭,緊皺眉心咬牙道:「你找死。」
江槐琭輕嘆:「長年縱慾,沉淪酒色,有再高強的武功,你這身子也在內耗了。岑蕪,你不年輕了。」
「去死!」岑蕪認定這小子無技可施才會想要取巧丟暗器,而他也沒想到自己怎會連這樣的後輩都無法立即誅殺,甚至尚未能重創其要害。他煩躁不已,氣急敗壞,因此看到對方走來就想也不想出爪朝其心口招呼。
岑蕪衣著完好,身上也不見太多明顯傷處,反觀江槐琭衣衫有破損,最初還被打得吐了一口血,然而兩者心神狀態卻恰恰相反,岑蕪眼神已然陷入瘋狂,江槐琭卻依舊沉定自若,真正狼狽的是誰,似乎顯而易見。
江槐琭比稍早還要更悠然自若的樣子,交睫之間出手就拂開了岑蕪的剜心爪,另一手貌似隨意的拍在岑蕪肩上。
蹲在遠處觀戰的雲凜懵住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岑蕪會像落葉般飄零落地,而且躺在地上久久沒有起來。至於岑蕪或許才是那個最震驚的人,他萬萬沒料到姓江的小子有這麼深厚的內力,僅拍了他一掌就令他筋脈俱損,儘管沒什麼外傷,內傷卻相當嚴重。除了年少時在江湖冒險,岑蕪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瀕死的恐懼,他不敢妄動,怕一動會令內傷更重,只能就這麼癱在地上不時嘔出鮮血,身軀不由自主的抽搐、顫動。
剎那間的衝動和失誤,岑蕪就從天上的紅雲落地成泥。他餘光看到姓江的小子彷彿閑庭信步一般走來俯視自己,並對他啟唇低語:「你該慶幸小凜在看著我們,所以我留你一命。我不想讓他看著我殺你。」
「為……」岑蕪咳著血,瞪大雙眼問:「為何要,裝作……」他不解,姓江的分明能更快殺了他,卻要耗那麼多心力裝模作樣,耍他么?
江槐琭瞧出岑蕪的疑惑,他背對雲凜自言自語般輕喃:「難得的機會,我想讓小凜心疼我。」
「噗咳、咳──啊啊啊……」岑蕪咳了滿嘴的血,張口哀號,心道:「你小子該死的有病!」他沒想到兒子找了這麼一個恐怖的男人作為伴侶,武功高得離譜卻又要偽裝,利用他製造受傷的樣子去討他兒子心疼,簡直是個瘋子!
江槐琭垂首盯著岑蕪,眼神幽深冰冷得像無底深淵,他卻揚起一抹極其好看的笑痕,以低沉柔和的嗓音說:「小凜不想再見到你,這是他此生對你提出的唯一要求。你辦得到吧?」
岑蕪與之對視,難以名狀的悚懼油然而生,那簡直不像人會有的眼神!在此之前他並不認為自己有多瘋,畢竟腦子還是清醒的。這會兒他竟遇見一個比他更瘋魔的傢伙,蕭秉星怎會收這樣的人為徒?莫不是也被這人給騙了?他實在想不透,卻根本無暇思考這些,只憑求生的本能顫抖、點頭。他心中難捨凜兒,可他此生絕不想再被姓江的小子盯上。
雲凜不明白岑蕪為何忽然激動得狂咳、吐血,那兩者之間的氣氛好像又緩和下來,接著就看到江槐琭轉身朝他微笑,那笑容足以令眾生傾倒,他思緒泛白了一瞬,還沒徹底回神,身軀已經急急忙忙奔了過去。
「你的傷重不重?」雲凜緊張得不得了,雖然身形相對輕瘦,但仍是努力扶著江槐琭說:「我們去醫館。」
江槐琭溫煦微笑道:「不必,我自己就懂醫術,何況你不是也懂么?我傷得不重,你幫我抓些葯就好了。」
雲凜轉頭看癱在地上的岑蕪,心中意外的平靜,既不像幼時那樣發怵,也並不可憐對方,他問江槐琭說:「他帶了那麼多人頭,我們要不還是報官吧?」岑蕪也聽見這話,氣惱得又嘔出一口血。
江槐琭轉身擁住雲凜說:「那我晚點請管家去報官。」
「管家?你家裡還有管家啊?」
「是啊。為了隨時讓我心愛的人過上好日子,我接收前人留下的產業后,也是花了點心思經營生意的。算不上非常富有,但應該還是夠你吃穿玩樂。我們回家吧。」
雲凜聽他說「回家」就感動得漾起笑臉:「嗯,回家。」
岑蕪癱在巷裡,餘光矇矓望著兒子和那人離去的背影消失在彎曲小巷裡,心中悲憤不已。他比最初更想將兒子搶回來,但一想到姓江的小子警告自己那模樣,恐懼好像不停往他內心紮根,他甚至一度懷疑姓江的小子根本不是人。他的胸口越來越痛,渾身都難受,夏日耀眼的陽光照落在這條小巷裡,他卻還是被恐懼與絕望慢慢湮沒。
***
江槐琭和雲凜從客棧要回了馬車就駛往西北方,越過幾條街巷後來到一處幽靜的民戶前,這裡的圍牆比別處都要高,瞧不見牆裡的情形。
雲凜下車敲響門環,立刻有位青年跑來應門,那青年一見江槐琭就喊:「莊主回來啦。」
江槐琭對茫然的雲凜微笑說:「從前我師父是老莊主,我接了他的莊子打理,所以他們喊我莊主。那守門的青年是跟著總管習武的,叫楊昇輔,總管是朱開陽,往後你若有任何吩咐都可以找朱總管。」
雲凜還有些懵,他多少猜到江槐琭住的地方比一般民居好些,像一般地主的屋宅那樣,有前廳、穿廊、后寢,畢竟一路過來看了不少民戶都是不錯的瓦房,可他沒想到牆裡格局比他想得還大,進大門就建有照壁,前堂左右有挾屋,屋院里蒔花植樹,池塘、假山等造景似乎皆有風水講究,連屋頂用瓦都有紋飾,似乎也是出於名家所製。
江槐琭以拳抵唇輕咳兩聲說:「雖然不比你在琳霄天闕住的那樣,但應該還能過得舒適。」
雲凜聽他咳嗽就慌忙喊人:「楊兄弟,你家莊主受傷了。」
江槐琭說:「不嚴重,我一會兒讓總管去取葯。」
說人人到,一位白髮長者出現,開口也喚江槐琭莊主,此人生得斯文莊重,正是朱開陽。朱開陽看江槐琭被一少年攙扶,再聽了少年所言而有些訝異:「莊主怎會受傷?」
雲凜聽了這話有些奇怪:「你家莊主是人,怎麼不會受傷?」
朱開陽撫鬚回話:「莊主盡得老莊主真傳,自學成以後就極少聽過莊主被人所傷。」
雲凜有些尷尬:「他、他是被我爹……岑蕪打傷的。」
江槐琭不想看雲凜露出自責的表情,慎重告訴朱開陽他們說:「他是與我結契的伴侶,雲凜,往後就是這裡的另一位主人。」
朱總管和楊昇輔一聽就朝雲凜躬身問候:「見過莊主夫人。」
雲凜更尷尬了:「我……是男子……」
江槐琭忍著笑意說:「往後稱他雲公子就好。這樣行么?」末句是問雲凜的,語氣溫柔似水,聽得那些下人們默默出一身雞皮疙瘩。
雲凜眼下只緊張江槐琭的傷勢,也顧不得這些稱呼,匆忙頷首道:「行。請總管快去取葯吧。」
朱開陽親自去取葯送到莊主寢室,把葯交給雲公子以後,他退到一旁看著雲公子坐在床邊照顧莊主,雖然他從莊主的氣色觀察到其傷勢或許不嚴重,大概莊主是有別的打算,但這都不是他該過問的。他見莊主跟雲公子沒有別的吩咐就識相告退,然後召來莊裡的僕人們告知雲公子是莊主伴侶一事。
江槐琭服了救急的傷葯就待在寢室休息,他讓雲凜上床來陪伴,雲凜卻拒絕道:「你受了傷就該好好休養,我就不和你同床了。有人在一旁怎能睡得好?在你傷好以前,我就去住客房吧。」
江槐琭後悔演過了頭,坐起身挽留他說:「你別去客房,我一個人寂寞。要不你睡另一張榻上,我讓人搬張卧榻過來。」
「萬一我打呼怎麼辦?」
江槐琭笑了下:「你不會打呼。總之你不在,我就無法安心休息。」
雲凜嘆氣:「好吧。不過你真的不用叫其他大夫來?」
「我自己就懂醫,不必麻煩了。只是對不起你,剛回來就沒能帶你好好看一看將來要住的地方……」
雲凜握住他一手莞爾道:「都叫你別動不動說對不起了啊。來日方長嘛,這又沒什麼。不過你這裡好多僕人啊,我看朱總管方才說要去召集其他人,說要來見我?」
「是啊,讓他們認一認將來新的主人。」江槐琭執起少年的手輕吻其手背說:「都是要伺候你的,這屋裡也有露天的大浴池,你應該會喜歡的。」
雲凜臉皮發燙:「其實我也不需要人伺候,我自己就能過得好好的,那麼多陌生人,有些不習慣。」
江槐琭哄他說:「不要緊,平日里我讓他們不要出現在你面前。只是這莊子大,仍需要有人打理,還是得要人手。你喜歡過什麼樣的生活,都由你選,我本就是為此才接手這些產業,除了仙境、皇宮那樣的環境給不了,其他我都會儘力。」
「我、我……」雲凜垂首結巴道:「我只要你在就好了啊。」
江槐琭瞧著少年害羞的模樣,心中愛憐不已,他將少年拉到身上摟抱住,不讓其掙脫,又開口留人:「我還沒有睏意,你讓我抱一會兒。」
雲凜這才乖乖趴在江槐琭身上,側首聽這人的心跳聲說:「朱總管讓楊兄弟去報官了。不知道之後九獄教會怎樣?你那時打傷他,但是沒有廢他武功吧?他之後……」
江槐琭輕拍他後背安撫道:「他之後不會再來找你了。」
「你怎麼講得如此篤定?他答應不來?可他不是守信諾的人吧?」
「他怕我。」江槐琭斟酌了下說法,告訴少年說:「因為他知道我會不顧一切保護你,所以他怕我。」
雲凜仍有些許疑惑,江槐琭摸著他一側的耳朵輕揉道:「小凜不信我?」
「信啊。」雲凜闔眼輕喃:「只要你說的,我都信。你說什麼我都信。就算你說岑蕪長了尾巴,我也信。你說星星會開花,我還是信。是真的。」
「你只要相信我的真心就好。」
「嗯。」
「我對你也一樣,小凜。」
江槐琭握著少年的肩頭曖昧的揉了揉,又去摸少年的頭髮,他把少年的發簪抽走,貼在其後背的另一手慢慢由腰摸至臀部,隔著衣料都能感受到那皮肉有多緊實彈韌,而少年絲毫沒有抗拒。正當他心神微盪之際,卻察覺少年已然入眠。
江槐琭知道雲凜能很快入睡,不過以前因為多夢而睡得不好,他也不捨得擾人清夢,只好讓雲凜繼續睡。他並未讓人搬來卧榻,只讓雲凜躺到身旁,而他就像守著寶藏的龍那樣凝眸注視著雲凜。
後來雲凜寫了封信給雲熠忻報平安,雲熠忻在回信中提到不久后將要和雷巖出航遠行,開拓海上商路的事,因而每天都非常忙碌。
至於岑蕪一度被官府收押,朝中特地派人來將其押送進京問斬,只不過途中遇到九獄教的教眾劫囚,以及一些江湖高手伺機尋仇要殺岑蕪。岑蕪疑似就在那場混亂中脫逃,不知所蹤了。有人說岑蕪其實已經在那場混亂中被殺,有人說岑蕪無路可逃,跳崖死了,也有人說岑蕪從來就沒有被抓到過,眾說紛紜。儘管九獄教還在,但聲勢也已經大不如前,再後來便逐漸消逝在時代洪流中,被新的勢力取代。
江槐琭在江湖上名聲依舊響亮,不久以後,坊間傳說又多了一位幫手跟著他一起扶弱濟貧,有人說這位幫手是女扮男裝的名門之後,也有人說是位清俊的少年郎君,來歷神秘。少數的傳聞說江槐琭的幫手是改邪歸正的魔頭之子,岑凜,但相信的人不多。
不過雲凜從不在乎外面的謠言或故事編造,只要他能和江槐琭相戀相守一世,別的什麼都沒那麼重要了。
無論江湖或朝堂有多少風風雨雨,江槐琭和雲凜都會相伴同行。這一世他們從夢裡到現世尋覓到彼此,也如願白頭偕老。最終二人長眠時只盼能再續此情,懷抱此願夢重歸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