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發 - 古木新花年年發、捌參 (2/2)

岑凜心裡嘀咕:「痊癒有什麼用?好了又要被打殘,不如不要好。」但這話他不會講,只是心情不快,胡亂想的,若傳去魔頭那兒只會被笑話而已,他才不要被自己鄙視的傢伙笑。過去一想到自己的父親是那樣的人,他就滿腔悲哀和怨憤,但現在只剩下無奈。
岑凜可不會天真的認為岑蕪是忽然想起他這個兒子,想把他帶回來教養、栽培,雖然他和岑蕪相處不多,但以他對那魔頭的瞭解,多半是把兒子當成附庸的物品,一件不喜歡的東西扔在外頭久了,見別人保存得好就想撿回來再看看而已,說不定還能發現別的用處。
過去他跟著舅舅過日子,舅舅和魔頭向來不合,因此琳霄天闕搶了九獄教許多生意,雙方都是積怨已深。但這也不能怪琳霄天闕,畢竟九獄教本身就沒什麼信譽可言,而且做的都是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即使九獄教有些看似正常的生意,多半都還是掛羊頭賣狗肉,甚至和一些盜匪有所牽連,乍看正經的生意也多是為了銷贓才開設的店鋪,而琳霄天闕則是因為有走鏢、出任護衛等生意,也因為做古董、高價品的買賣,會替客人鑑定貨物,雙方難免會有不少矛盾和衝突。
因此岑凜猜測岑蕪這次親自來擄人,多半是想利用他威脅舅舅。
「誰替我換的衣服?」岑凜問。
阿遲答道:「是教主身邊的侍女。不過少主您放心,那侍女也是見識廣的人,不會怎樣的。」
岑凜想想也是,總比被無辜單純的人看光了好,如果是九獄教的人就比較無所謂了。他說:「房間沒有男子的衣服了?」
阿遲垂首回答:「沒有了。」
「是教主的意思?」
「是。」
岑凜冷哼一聲,警告阿遲說:「你再敢用方才那樣的眼神看我,我會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他正好握著一支湯匙,輕敲了下碗緣。
阿遲嚥了下口水,把腦袋壓得更低:「小的明白了。小的不敢了。」
岑凜冷淡看著阿遲的頭頂,他也不是全然對九獄教沒了記憶,他對九獄教的印象就是這裡沒有任何無辜的人,不管他們裝得再無辜可憐或是單純無知,那都是騙人的假象。阿遲看起來和他年紀相仿,但也絕對不是什麼單純的少年,不然也不會聽得懂他話里的意思。或許有些人原本是真的可憐,可一旦入教后,可憎的一面就會取代可憐之處,因為這裡並非可憐人僅有的去處,是可憐人選擇人吃人的地獄。
岑凜如今自顧不遐,也沒有餘裕管別人是可憐或可憎,他若不能儘快逃出去,那就只會連累舅舅或更多人。他思念一轉,搞不好岑蕪就是為了讓他別亂跑,要他羞於見人,所以把他扮成女裝惡整一番。
他問阿遲教主在哪裡,阿遲說:「教主此時不在教內,去了山下一趟。少主若有事找教主,可以讓人送信。」
「不必送信,我也去山下找他就好。」
阿遲一臉為難:「教主好不容易把少主您接回來,少主您身子還沒養好,所以不宜離開啊。要不還是送信吧?」
「他不准我下山是吧?」
「是……」
岑凜聽了也不鬧,而是接著問:「那他幾時回來?」
阿遲摸摸鼻子回應:「這不好說,得看事情順不順利。」
「他去辦何事?」
「小的不知道,教主大人的事不是我這種人能過問的。」
「哼嗯……」岑凜點點頭,輕聲長吟。
阿遲從未接觸過這位少主,但他覺得少主好像在算計什麼,被少主用打量的目光盯了一會兒都莫名有些不安。從前他只知道教主有個兒子,這兒子不受寵,但少主回來后他又發現少主不僅僅是不受寵而已,簡直是教主的心頭刺?教主好像真的非常厭惡少主,偏偏又不準任何人打少主的主意,畢竟這根刺是扎在心頭上的,一碰就疼,也只能自己受著吧?
基於這些觀察,阿遲不敢對少主無禮,無形中也有些忌憚少主,現在他就怕少主給自己惹出收拾不了的麻煩。
「總之,少主您先在這裡養好身子吧?教主總會回來的,不可能離開太久,到時您再找教主也行,若是有急事,那就讓小的差人給您送信吧?」
岑凜淡淡的說:「也沒什麼急事,我就是問問而已。許多年未見,沒想到爹爹還惦記我,我也是想念他了,但心裡多少有些怨懟,這才和他鬧脾氣。」這話只有第一句是真的,他隨口一問,後面全是信口胡謅的謊話。
阿遲將信將疑,畢竟連教中一些老人都不清楚少主的性情,他也只能自己見機行事。若換作是他和老子分開多年,彼此交情比陌生人還差,忽然相逢後會有好話么?可他又看少主單手撐著那張白凈的小臉輕嘆,似乎是真的有些落寞,加上那一身女子裝束令其看起來更柔弱可憐,不知不覺就把這話信了九成。因為教主雖然把少主打吐血了,卻又急忙撈起少主用最好的葯醫治,還撂話說治不好少主的話,他們在場的人跟大夫全都要死,也許少主對教主還是很重要的?
岑凜不知阿遲心裡那些想法,他接著隨口謅謊:「只是這話讓我爹知道也是難堪又尷尬,所以也只能在這裡講講而已。我是在這裡出生的,又怎會半點感情都沒有?不過這次回來這裡,才覺得物是人非啊。」
「少主莫傷心,教主大人是一時激動,失手傷了您的,他也不是存心這樣。父子哪有隔夜仇?等教主回來后,您稍微服個軟,把話說開就行了。教主若不在乎您,又怎會用教內最貴重的藥材呢。」
「呵,但願如此吧。」岑凜敷衍一笑,他心想既然暫時出不去,那就先把九獄教摸透好了。不過他確實身子差,就藉少主的身份命令教眾弄來轎子抬著他四處晃。
他先是讓人帶路去「拜訪」教內一位長老,那長老雖然在閉關,但也表面客氣的出來見他,一見到他就帶著有些輕浮的笑意疑問:「少主怎是個女子?」
岑凜隨口亂回:「因為我孝順啊。阿爹想我阿娘了,我這麼穿能讓他醒醒。」
長老皺眉,吹鬍子瞪他說:「這是在亂講什麼?」
岑凜沒接著聊這話題,劈頭就問那老者說:「你閉關是為了什麼啊?」
那長老一臉疑惑不悅回說:「當然是為了精進修為。少主為何有此一問?」
「我瞧你年過花甲了吧?不如還是算了。閉關要是能變厲害,那你早就當上教主了不是?我爹他的年紀也還年輕,四十都不到就當教主了呢。」
那長老氣得指著岑凜:「你、你……怎麼言語如此失禮?你可知道連教主平日在教內看了我都得禮讓三分?」
「他是敬老吧。不過這九獄教不是崇尚極惡?我這不過是說話直了些,算不上無禮啦。我真要無禮的話就會直說您該死了,老而不死是為賊嘛。噢,不過若是崇尚極惡,那您賴著不死也是對的。」
長老氣得額角浮筋都在抽動:「你不要以為你是教主的兒子,我就不敢殺你!」
岑凜始終面無表情的說:「殺我就不勞煩您了,身為我爹的兒子,整個江湖的人都想殺我呢。你大可直接把我扔去外面,高喊我是岑蕪之子,許多大義凜然的俠客很樂意幫你下手。」
那長老沉默盯著岑凜,居然還真的在思考是不是要照做,阿遲連忙湊近那長老身旁小聲提醒:「長老息怒,教主好不容易帶回少主,自是有其用意。少主是想激怒您,讓您將他放出教外,您別中計啊。」
長老聞言瞭然,瞇眼對著岑凜冷笑:「算了,我不與你這小輩計較,你走吧。」
岑凜一臉無趣的樣子,比了個手勢讓抬轎的人轉向,離開前小聲罵了句:「膽小老烏龜。」
教中這位長老聽見少年罵的這句,要不是記著阿遲的提醒,他早就憋不住氣一把掐死少年了。不過他硬是憋著這麼一口氣,沒幾天聽說就練功練到走火入魔了。
從這位長老開始,岑凜就這麼在教內各處搗亂,如果惹惱了誰想殺他,他就叫阿遲擋著,阿遲苦不堪言,已經連連送了幾封信下山向教主身旁的護法們求助。
由於教主岑蕪平常就是個陰晴不定的傢伙,無論下屬或身邊侍奉的人,得寵或失寵都是暫時的,所以他們這群教眾若想要對誰落井下石,那必然得把對方儘快弄死,免得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也因此教眾們都不知道今天教主把少主揍吐血,是不是之後又把人當寶貝寵,而且岑凜的身份不是尋常教眾,是教主的親兒子,所以即使少主有什麼過份的言行,最好還是能忍則忍。大家的觀察和想法都和阿遲差不多,即使有幾個長老敢擺臭臉也沒人真的敢對岑凜動手。
岑凜就沒這層顧慮了,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人的想法,也知道岑蕪嫌惡自己,所以他四處搗亂,給教眾們找麻煩。
其實岑凜這麼做也無法好好休養,他在九獄教睡都睡不安穩,兩日後又咳出了一些血,阿遲急忙叫來教內的大夫們,他們一位姓臧,一位姓周,兩人都收了些弟子,弟子們在外頭聽候吩咐。
兩位大夫替岑凜診治,又到寢室前的小廳討論病情,片刻後由臧大夫過來告訴岑凜說:「少主這是憂思過深,休養不足,還有舊傷未癒,因此接下來必須慎重調養才行。我和老周已經備妥各種上好的藥材,一會兒就去煎藥。」
岑凜坐在床上,背後靠著枕頭,聽臧大夫說完就敷衍一句:「有勞你們了。」
臧大夫剛轉身整理醫箱就又開口說:「不過這次少主的情形比先前還棘手,老夫親自把葯煎好再送過來。」
阿遲比了個送客的手勢:「明白,多謝大夫。」
岑凜躺回床上休息,他知道光是激怒教內的人,他們也不可能真的把自己扔出去,只是在賭會不會有人萬一氣瘋了冒險這麼做,外面山林雖然也危險,但他曾在舅舅那兒鍛鍊過,或許能撐到山下求救。他閉目養神,默默思索要如何逃離這裡,在這裡沒那麼好入眠,總要躺上一個時辰才稍有睡意,就在他剛要睡著之際,房門被打開的動靜驚擾了他。
「嘖。」他小聲咋舌,聽到外間有人交談,是阿遲在跟臧大夫講話。
阿遲說:「臧大夫,少主剛睡不久,要不你把葯留著,我一會兒再請他喝吧?我這幾日也伺候慣少主了,能應付少主的脾氣。您也聽說了吧?少主他實在是有點像教主……只不過……」
臧大夫用老者那種低沉沙啞的嗓音笑了兩聲說:「不不,這湯藥必須熱著喝,而且不能再回灶上熱著,那樣藥性會越來越弱,一旦煎好就儘快喝完它。我不過是個剛好懂醫術的老頭子,少主應該不會太為難我這個老人家。」
阿遲和臧大夫聊了會兒,阿遲終於放臧大夫進房裡,阿遲先到床邊喚:「少主,少主,喝葯了,您醒醒吧?」
岑凜早就被吵醒,冷著一張臉坐起來看著他們倆。
臧大夫開口說:「請少主喝葯吧,若先不養好這身子,就算外面忽然下起金雨也是看不了的啊。」
阿遲在一旁輕笑了聲:「臧大夫說笑呢,九獄山雖有春雨,但也沒什麼金雨。我倒是想真的下金子雨呢。」
阿遲自然聽不懂臧大夫提到的金雨,岑凜卻立刻聯想到某一世的經歷,以及他曾和江槐琭提過的夢境,他懷疑臧大夫有話要講,刻意假裝咳嗽把阿遲支走:「阿遲,你先出去吧,房裡不必留太多人伺候。臧大夫這麼愛伺候人,連葯都親自煎了,那就讓他餵我喝葯好了。」
阿遲見識過少主找碴的樣子,聞言他只覺得少主連臧大夫都沒放過,卻也不想多管,暗地撇了下嘴稱是,匆匆退出寢室外了。
臧大夫走近床邊端著葯湯舀起一匙,對岑凜和善道:「少主,這葯必須趁熱喝,我就不把它吹得太涼了。你怕燙也暫且忍忍吧。」
岑凜微瞇起眼打量臧大夫:「你是誰?」
臧大夫臉上不少皺紋,含笑時眼睛瞇成兩道彎彎的縫,頭髮花白但還算茂密,個子也沒比岑凜高多少,他舉著那湯匙的葯,用哄孩子的語氣輕輕說:「少主先乖乖喝一口葯,喝完老夫跟你說。」
岑凜猶豫半晌,乖乖張口喝葯,喝完后臧大夫把葯碗擱到一旁几上,食指豎在唇間示意他別出聲,又執起他的手在掌心寫了「槐琭」二字,同時揚聲道:「我是臧邕,臧大夫啊。已經來這九獄山四、五年了吧?當初還是被你們重金請來的,也跟著撈了不少油水哩。呵呵呵。」
岑凜面露喜色,也從對方的態度猜到阿遲或其他人可能在外面偷聽,於是配合回應道:「這樣啊,若是近幾年才來的,怪不得我不認識你。這葯又燙又苦,難以下嚥,我可是為了身子勉強逼自己喝的,得喝多久才好啊?」
「這個嘛,要少主配合才行。這次的藥方,藥性重,不宜喝太久,如果三日後還不見好轉就得停一停,再換個方子。」
岑凜佯嗔:「哼,下這麼重的藥方還不見好的話,那你就是個庸醫!到時候爹爹也要趕你下山啦。」
「這、唉,少主就別為難老夫了。要是少主肯配合,老夫有信心一定能好轉。」
岑凜故意問:「那我要怎麼配合?」
「也不難,每日都讓老夫來為您針灸一次,湯藥由老夫親自煎熬、親自盯著你喝完,還有睡眠對養傷是至關重要的,所以您就寢時,老夫會過來觀察,看看有沒有睡著時呼吸不暢或別的毛病。如何?」
岑凜說:「我睡覺時就讓阿遲看著不就好了?」
「他畢竟是外行,不懂。還是我親自看著吧,事關老夫在九獄教的前途,交給弟子們我也不放心。」
「那好吧,就讓你伺候我,直到爹爹回來。」
阿遲在外面偷聽,一想到那臧大夫接下來要代替自己應付小魔頭,倒是半點愧疚都沒有,還很慶幸終於有了代罪羔羊,萬一教主之後要怪罪,就全推到那臧老頭身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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