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發 - 古木新花年年發、捌參 (1/2)

岑凜覺得自己睡了很久,久到毫無睡意卻又很疲憊。他微微掀了下眼皮,似乎看見一片白茫茫的布幕,光亮得有點刺眼。他再次闔眼休息片刻,感到胸口窒悶而深吸一口氣,嗅到了一股過於濃郁的花木香氣。大概有誰在薰香,周圍都是這種味道,雖然不至於難受,但他並不喜歡這種過於強烈沉厚的氣味。
岑凜閉眼回想昏睡前的事,當時驚見川水裡漂著一具女屍,屍體被系在窗子上,隨著波浪撞擊船身,本就腫脹脆弱的軀體又變得更加可憐,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打暈了。
那時映入眼中的景象、聞到的氣味,還有船外的風雨,讓一切像是場噩夢,但他知道這都是真的。
「少主好像醒了。」此時他聽到附近有人這麼講,心情更加沉重,因為他知道真正的噩夢現在才要開始。
岑凜閉眼逃避,有個人卻故意走出腳步聲讓他注意,那人來到床邊用低沉冷淡的語氣說:「睡醒了就起來吃東西。」
這聲音大概是岑凜聽過最低沉的嗓音,如果隔得遠了就像悶在雲里的遠雷,離得近了會覺得每個字音都打在讓人痠麻發疼的穴位,這種聲音若是帶點溫情的話會讓人感到可靠安心,但若冰冷無情只會覺得備受壓迫、窒息難忍。
總之這人的嗓音既非雷巖那種宏亮爽朗的印象,也不是雲熠忻那種溫文爾雅透著點風流的,更不像江槐琭那樣沉穩溫潤又醇厚如酒的,在岑凜聽來只像是地獄迴響的風聲,糅雜了所有冷漠殘暴,用以輾壓他人的痛苦悲楚。
「起來。」那人又喊了一次,聽得出已然失去耐心。
岑凜這次立刻睜開眼坐起來了,因為他記得小時候這人沒了耐心後會對他很壞,他並不想自討苦吃。他先看了眼這間房間,這裡還算寬敞,寢室外還用簾幕、屏風隔出外面的小廳,雖然擺設都不一樣了,但格局像是他小時候住過的房間。
所以他這是真的回九獄山了?想到這裡他心情更糟,不過沒有表露出來,草草掃視房間后才抬眼看向床邊的高大男人。這男人眼神銳利,五官深邃,有張刀削似的剛毅面容,即使在人群里也是鶴立雞群的存在,到哪裡都會像一把利劍,即使只是站著也會覺得此人氣勢凌人,十分張揚,會有許多人傾慕此人也不奇怪,不過眼下微微泛青和目光都隱隱透露出此人沉迷於酒色有段時日了。這個人就是喪妻后沉淪為魔頭的岑蕪。
岑蕪冷冷盯著岑凜說:「狗崽子,來吃東西。」他講完就逕自走去前面小廳。
岑蕪身上的衣物已經換過一套新的,是深藍近墨的顏色。他不敢讓岑蕪久等,披頭散髮就跟了過去,桌上只有一道熱湯,一名男侍者朝岑凜客氣微笑說:「少主請稍候,小的已經讓人儘快上菜。這湯還是熱著的,您先來碗熱湯暖胃吧。」
聽了這話,岑凜確實也很餓,男侍者拉開椅子請他就座,他剛坐下就聽岑蕪說:「狗哪還需要坐什麼椅子?」
岑凜面無表情看了眼生父,岑蕪眼神帶著揶揄的笑意看他說:「講你呢,畜牲。」
岑凜桌下的手默默握拳,但他對此人早就無父子之情,關係比陌生人還糟,他也沒必要在乎此人的言行態度,不放心上就好了。想通以後他的拳頭鬆開,不帶任何情緒回應:「我是人。不過確實有些人毫無禮義廉恥,沒有人性,徒有一張皮相,這樣是連畜牲都不如沒錯。」
岑蕪挑眉:「你不是這樣?自你下山後一次也沒回來過,拋下生父不問不管,這叫有人性?」
岑凜忍不住回嘴:「我只是在這兒活不下去了,換個能活得好的地方。你讓人做那麼多壞事,卻都賴到我頭上,還要怪我不回來?不是兒子拋下父親,是逃離暴君才對。你的作為不是一個父親該做的。」
岑蕪冷聲道:「但你是我兒子。」
「你方才說我是狗,又說我是畜牲,那麼你也是狗畜牲?」
岑蕪聽他一連串回嘴,又頂著那張涉世未深的無辜小臉,當即氣得摔了面前的杯盞,惱火到額角、拳頭都浮筋。
岑凜被這動靜嚇得抖了下,暗惱自己一時口快說得太多,剛後悔就聽岑蕪又低笑幾聲跟他說:「好,好,虎父無犬子,你怪為父不照顧你,今後為父做什麼都帶著你吧。」
岑凜蹙眉,搞不懂岑蕪究竟想做什麼,雖然他從小就不懂這人,只知道岑蕪很怨恨自己,把他當作害死母親的孽種。
方才那位侍者開門讓人把飯菜呈上桌,很快就擺滿一整桌,岑蕪昂首下令:「吃。吃飽了帶你出去蹓躂。」
岑凜並不想碰這裡的飲食,也信不過九獄山的任何人,可他實在是餓極了,岑蕪他們先前恐怕是下藥讓他昏睡很久,因為被帶回九獄山的這一路他根本沒有記憶。桌上的飯菜倒是做得不錯,色香味俱全,岑凜舉箸挾了前方的糖醋魚,又挾了芡汁里的菜葉進碗里,他被對面的男人看得頗不自在,於是起身踱過去男人身旁。
岑蕪微蹙眉心看兒子走近自己,但他武功高強,根本不擔心兒子對自己不利,只是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挾了一些菜到他間置的碗碟里,他歪頭盯著少年問:「你這是做什麼?」
岑凜理所當然回答道:「幫你挾菜啊。你都坐這兒了,難道不一起吃?」
「我吃過了。」
「就當是陪我?」
岑蕪深深看著岑凜這少年,他無法從少年毫無表情的臉上看出半點想法,這少年雖是他的親生孩子,但他們並沒有真正像父子一般相處過。他對岑凜很陌生,卻也知道這孩子此刻不是因為懼怕自己才做這種事。
「我不餓。你吃。」岑蕪把面前的碗碟推到一旁,拒絕了岑凜。
岑凜只是有些無奈的輕吁一口氣坐回去說:「你不吃,那我也沒心情吃……」
岑蕪冷哼:「你是忽然想起要討好自己老子了?」
「我看起來像討好你?方才有人指責我沒盡半點為人子該做的,我這樣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
岑蕪實在看不懂岑凜在想什麼,也感覺不出這小子有半點討好自己的樣子,但他已經被岑凜搞得心煩意亂,起身道:「你自己吃,吃飽就出來。」話說完就出去了。
方才的男侍者回到室里繼續伺候岑凜,岑凜撇了撇嘴叫男侍者說:「你坐下,把那碗東西都吃了。」
侍者傻住:「什麼?少主啊,這是您親自為教主挾的飯菜,小的可不敢──」
岑凜冷下臉,瞇起眼用威脅的語氣說:「叫你吃就吃。」
「呃、是。」侍者不敢坐在方才岑蕪坐過的椅子上,只好捧起碗吃。
岑凜盯著侍者問:「你叫什麼名字?跟我講,我方便喊你。」
男子嘴裡塞滿了食物,匆匆咀嚼嚥下后答道:「小的名叫阿遲。」
「阿遲,你如果餓就多吃一些。」
阿遲點頭:「少主你也快吃吧。」
「我這一路都是被下藥迷昏的吧?」
阿遲含著食物點頭:「是。所以少主得吃些東西才行。」
岑凜等阿遲吃完一碗飯,約莫一柱香以後才開始動筷吃飯。其實他根本不是忽然想孝順一下岑蕪,更不是想討好生父,他只是擔心飲食有問題,想隨便找個人來試毒罷了。
飯後,岑凜掩嘴打了個飽嗝,阿遲也趕緊擦嘴站到一旁比了個手勢客氣道:「請少主去見教主吧。」
「他不在前面啊?」
阿遲說:「小的這就去問。」
片刻后阿遲回報:「少主,教主他去浴池了。他讓您也過去。」
岑凜讓阿遲帶路,雖然他在九獄教出生,也待過幾年,但他對這裡不僅毫無感情,印象也非常淡了。這裡和琳霄天闕的共通點就是都在深山裡,而且都大得像座宮殿,只不過環境不同,琳霄天闕就是座人間仙境,九獄教雖然處處金碧輝煌,卻是個魔窟。
琳霄天闕有不少地方掛著風鳥畫、山水畫,而九獄教這裡掛了不少地獄圖或是春宮圖,前者是因為主人的興趣愛好才有那些事物,岑凜不曉得這裡的擺設是不是為了迎合魔頭,又或者是教眾齊心協力的結果。
岑凜一路上都在想這些有的沒的,倒沒有急於逃跑,一來是他武功弱,若沒想好應對之策,又無人在外接應,還沒逃出九獄山就會被逮到,倒不如先想想如何在這裡耗時間、延長自己安生的日子。
他跟著阿遲走進浴場,裡面的浴池有高有低,乍看一座連著一座,走道延伸至浴場深處,兩旁也都是浴池。池子里有男有女,皆是美人,那些美人們幾乎都沒有在沐浴,而是拿著各種奇怪的道具在互相取樂,而岑蕪趴在某座池中的一張石床上,有兩名女子在替岑蕪擦洗後背,只不過用的不是絲絡或別的工具,而是她們白皙豐滿的胸脯。
「來了就順便沐浴。」岑蕪的聲音聽起來很慵懶,十分享受被美人們伺候的樣子。
岑凜在池畔站了會兒才說:「沒有其他乾凈的浴室么?」
岑蕪冷哼:「嫌這裡臟?」他睜眼看向少年,水氣氤氳間,少年即使面無表情杵在那兒,那端莊的站姿看起來也有些惹人憐惜。但他可是九獄教主,看到兒子對這些美人們毫無興趣,又忤逆自己的命令,心裡只會感到不快。
岑凜說:「我沒這麼講,是你自己說的。」
「你心裡就是這樣想的。」岑蕪隔空出掌打了岑凜,這一掌並不重,恰好能把沒什麼修為的少年打落水。
岑凜掉到走道旁的池水裡,幾個人圍過來想逗他,又都忽然散開讓出一條道,岑蕪過來抓著他的后衣領把他拎出水面,一臉厭惡對他說:「學了你舅舅倒貌岸然的那一套,便瞧不上這裡了?你年紀也不小了,沒嘗過女人的滋味,什麼也不懂?生得這麼不起眼,個子矮小,性情又這般彆扭古怪,真不知你這孩子像誰?」
「噗咳、咳呃……」岑凜容不得別人說他舅舅或娘親的半點不是,嗆了幾口水咳完后就忍不住回嘴道:「我沒見過娘親,但至少我不像你。不像你就是種幸運。」
岑蕪鬆手任少年落回池水中,岑凜狼狽的靠在走道旁的階梯喘氣,嘴裡還在嘀咕:「才不是道貌岸然,舅舅光明磊落、識風雅知情趣,你們這樣的不過是放縱的野獸罷了。」
旁邊一位女子許是為了討好九獄教主,看到教主一臉兇狠瞪著少主的後背,於是加油添醋說道:「少主好伶俐的一張嘴啊,也是和雲熠忻學的?」
岑蕪振臂一揮,似是手刀釋出的鋒利劍氣將那人斬首,那女子的腦袋往一旁滑落掉進水中,池水很快被血液暈染開來,有些人見怪不怪的默默迴避去其他池子,剛來這兒的一些新人才抱在一塊兒嚇得驚呼尖叫。
岑凜餘光瞧見岑蕪的殘暴作為,儘管心中發怵,但他爬上走道后還回頭瞪岑蕪。
岑蕪昂首睥睨他說:「你仗著自己是我的親生兒子才敢這樣出言不遜,態度這般囂張,也不怕我打死你?」
岑凜沒回話,半垂眼像是自顧自的低聲抱怨:「你根本只愛自己,要是真的這麼愛娘親,就該誰也不想再親近啊。更別說還在親生孩子面前做這些事,娘親要是在這裡……噗咳──」話未講完,他再次被掌風打落,這回掉去走道另一側的池水中。
另一側的池子還沒被血水污染,看起來清澈,岑凜站起來抹了把臉,以為自己只是想嘔出方才吃的東西,沒想到「噗哇──」的吐了一大口血。這次岑蕪是真的動怒了,儘管沒有致他於死地,出手卻比先前都還重。
「你……」岑凜隔著走道瞪岑蕪,反正他都被打了,乾脆繼續罵:「你這暴君、王八烏龜、咳……」他忙著吐血,罵人的話實在很難講得連貫,氣勢也弱了不少。
岑蕪眼神陰冷盯著那少年,都吐血吐成那樣,竟然還敢接著罵下去,也不知該說這孩子蠢得沒藥醫還是腦子被他打壞了。但他看岑凜那一雙飽含嗔怨的眼睛被淚光包著,竟想起了雲璃,很久以前雲璃與他爭吵時也有類似的眼神,雲璃的話不多,也和這孩子很像,或許這孩子是更像雲璃吧?
思緒至此,岑蕪已然沒了怒氣,對少年也多了些憐惜,不過他並不後悔,被外人教野了的孩子就是得下手教訓才行。
岑蕪陷入過往和雲璃的回憶時,岑凜在水池中站得搖搖晃晃,眼白一翻指著自己的父親還想接著罵,卻撐不住而暈過去,掉回水中的前一刻有人接住了他。
***
這會兒暈倒后不知又躺了多久,岑凜再次餓醒。醒來以後看到桌上擺滿飯菜,但沒看到岑蕪那隻惡鬼,他稍微鬆了口氣,可是下床后他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被打扮成女人的樣子,頓時有點氣結。他的頭髮已經簡單的編髮束好,衣裳換成淺紫色裙裝,只差沒在臉上塗抹胭脂。岑凜默默為此驚嚇,最讓他惶惑不安的是這樣打扮竟無半點違和的感覺,細看也只像是個肩膀寬了些、渾身肌肉結實的女子罷了。
更令他不自在的是他喊人進來伺候,阿遲進來時看他的眼神。不過似乎只有阿遲在寢室外等候他吩咐,於是他按著上次那樣叫阿遲先吃,過一會兒自己才進食。他餓得前胸貼後背,只能先填飽肚子再來處理自己這一身打扮。
阿遲吃完擦過嘴就站到桌邊伺候,一邊替少主挾菜一邊說:「一會兒少主吃飽了,小的就端葯過來。」
「什麼葯?」
「少主您忘啦?前天您惹教主生氣,教主打了你一下,你就吐血了。教主請來我們九獄教最好的大夫給您醫治,用的藥材都是極好的,定能很快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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