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發 - 古木新花年年發、捌貳 (1/2)

水鹿寺的和尚們坐禪不夕食,只有小沙彌不必守這規矩,因此食堂里用膳的只有這些沙彌們,以及岑凜他們幾人和楚孚葉。
這兒的素饌蔬食多半調味清淡,但勝在食材好,廚子料理的手藝也好,所以也是頗有名氣,有些人甚至為了這裡的齋菜特意上山參拜。
岑凜他們幾個吃飽喝足以後,小沙彌們很快跑來收拾碗筷,岑凜想幫忙也被他們勸住:「施主不必麻煩,交給我們就好。」
聰明機伶的孩子們三兩下就把桌面都清空,還有一個跑去外面喊師兄,沒多久一位和尚過來倒茶招呼道:「這是敝寺最好的茶,諸位慢用。」
「多謝。」岑凜捧起面前的茶吹了兩口,覺得茶湯太燙又擱回桌上。和尚來上茶就走了,食堂剩下四男一女。
唯一的一位女子站起來向岑凜他們行了一禮說道:「今日多謝幾位相助才將那人打發走。我是楚孚葉。」她並不稱自己是什麼小女子,言行也並不柔弱,但也沒有多少江湖氣息,而是始終平和淡定的樣子。
岑凜他們也稍微點頭回禮,雲熠忻問:「在下想冒昧請教楚姑娘一事,這裡的長老為何要喚你師叔?段家的郎君不停嚷著他和你有宿世情緣又是怎麼回事?」他自覺提的問題實在有些唐突,頓了下又解釋道:「楚姑娘若有難言之隱也不必勉強講出來,只不過在下的外甥也和人有累世的緣份,所以才會這樣好奇。」
楚孚葉聽了有些意外:「你的外甥?」
岑凜半抬起右手應道:「就是我。」他另一手執起江槐琭的手說:「我跟這個人有累世的緣份。」
未曾聽聞此事的雷巖瞠目看向江槐琭疑問:「你倆有什麼累世的緣份?你不是對他一見鍾情?」
江槐琭表情微赧:「都是,既是有這樣的緣份,也是此生的一見鍾情。」
雲熠忻聽他們這話也大感意外,對著岑凜追問:「你跟他都說啦?江大俠你相信這事?」
岑凜回舅舅話:「他相信啊,因為他記得比我還清楚呢。」
雲熠忻看外甥的小臉帶著一抹甜蜜的笑,忽然有些吃醋道:「我看今晚你還是跟我睡一間房吧。」
「為何如此?」岑凜和雷巖異口同聲。
江槐琭硬是帶開話題說:「聽聽楚姑娘怎麼說吧。我也好奇楚姑娘和那位郎君的事。」
楚孚葉置身事外的喝了半杯茶,拿了塊桌上的點心吃,聞言嚥下食物后說:「我的事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是和他都剛好記得前幾世,今生初遇時互有好感就相處了一段時日,再後來發現他隱瞞自己有妻妾跟孩子的事,於是我就死心離開了。」
雷巖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你說得雲淡風輕,但那到底是幾世牽絆的情緣,如何能夠這般洒脫的捨下?」
楚孚葉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道:「正因為經歷了七世,看透彼此,反而能快刀斬亂麻啊。」
「七世?」雲熠忻驚奇看著楚孚葉,又轉頭小聲問岑凜說:「你跟他是幾世啊?」
岑凜一臉為難尷尬:「沒仔細算過呢,你問槐琭吧?」他認為這一點也不重要。
雲熠忻陰陽怪氣的笑了下:「從江大哥變成槐琭啦。」
這時水鹿寺的長老過來食堂問:「敝寺的飲食還吃得習慣么?」
雲熠忻幾人紛紛回應習慣,謝過長老后,雷巖忍不住向長老驗證道:「長老,這位楚姑娘被你喚作師叔,可是因為她前生在這裡修行過?」
長老聞言看向楚孚葉,後者微笑點頭說:「你但說無妨,何況我如今也不是你的師叔,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俗世女子。雖是我親身經歷,但對別人來說也不過是當一則故事聽聽而已。」這話一出,在座其他男子都面色微哂。
「阿彌陀佛。」長老走到桌邊坐下,也給自己倒茶喝,喝了一口以後他說:「先前楚姑娘忽然到寺里與老衲講了不少師叔的事,老衲這才確認她就是很久以前還俗的那位師叔。
說來那是老衲還是個小沙彌的事了,當時有位師叔很照顧我,師叔說他雖然出家當和尚,但有一天會還俗,我問他原因,他說有個人與他相戀相守了五世,這次也還會再來尋他。幾個月後寺里來了一位異國人,那人一來就與師叔相認,師叔就還俗離開了。那次應該是第六世,這次便是第七世了吧,只不過這次……」
楚孚葉聽到這裡輕哼出一聲笑,憶起前生經歷說:「過去幾世我皆為男子,總要為了世俗之見而受罪,但我和他從來也沒因此分開。有一世他出身名門嫡子,卻願意拋下一切和我遠走高飛,上一世他是異邦王子,出使到這裡憑著過去的記憶找到了我,我就和他走了。當時他也是不顧一切要和我在一起,所以不像其他王子娶妻生子,也不爭儲,當個間散親王度過一生,倒也圓滿。
反倒是今生我生為女子,盼著能再與他圓滿共度一世,卻沒想到他早有妻妾,連孩子都有三個了,想來我也是多餘,倒不如自己走了乾脆。」
雲熠忻沉吟了聲,和楚孚葉聊道:「如今那位段家少爺有妻妾照料,你就不必和他為了如何過日子爭吵,也不必你再豁出性命幫他生孩子,你倆只要高高興興的談情說愛不好么?」
岑凜拿手肘輕撞了下舅舅,雲熠忻無辜低喃:「我說錯了么?」
楚孚葉笑出聲說:「每個人所求皆不相同吧。過去的我願意和他平淡度日,和他為了日常小事吵吵鬧鬧,願意為他變成女兒身,替他生兒育女,可如今他已經不需要我,會追來只不過是他不甘心罷了。而我也已經醒悟,說到底,就算換作別人大概也能和他談七世的戀情,我只是剛好和他一樣沉迷其中。同在一個池塘里的魚,能往來的也就那些魚蝦,若有天到了外面的溪流河川,儘管冒險,天地卻也開闊許多。他不會只有我,那麼他就再是我所求。而這樣的我,也已經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吧。」
岑凜認為她也是個神思清明,凡事想得透澈的人,於是又問:「那現在楚姑娘追求什麼呢?」
楚孚葉仰首長嘆一口氣說:「只求我心安定自在。」
長老聽楚孚葉此番言論,明白她是真的看開了,也因此安心不少,他跟著關心道:「師叔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雲熠忻看楚孚葉垂眼沉思,似乎尚未有任何想法,於是跟她說:「楚姑娘若是還沒決定好去處,也可以到我的琳霄天闕作客。」
楚孚葉微笑頷首:「我也一直好奇那是個怎樣的地方,從前我在鄔山長大,鄔山就在琳霄峰附近一座小山頭。不過我許久沒回去師門看看了,待我回師門一趟,有空一定前去拜訪琳霄天闕。」
雲熠忻微笑道:「在下隨時等候楚姑娘大駕。」
長老憂心道:「段公子也知道師叔你可能會回去鄔山,會不會追著你過去?」
楚孚葉搖頭說:「我想他不會再追來了。這一世他擁有諸多牽絆,也已經和過去不同了。其實每一世都是修行,他在變,我也在變。也許他夢得更沉了,而我的夢早早到了盡頭,所以先走一步。等他醒來后,或許也能明白的,畢竟他從來就不傻,只是一時接受不了,有些瘋魔罷了。今生好聚好散,也許將來三千世界還能有機會再相逢呢。就像這次,我不也因緣際會跑回來這寺里?你已經不是當年的小沙彌,但我們情誼依舊。」
「阿彌陀佛。」長老聽了這話,心中有不少感慨,但最終仍是化為一句佛號。
飯後喝茶間聊告一段落,天色還不算晚,他們幾人就各自去附近散步消食。雲熠忻想去找岑凜,卻被雷巖喊住:「熠忻,你就讓他們倆好好的聊一聊吧。」
雲熠忻看岑凜和江槐琭並肩走遠,只好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很快就看到一條下坡的小山路,坡上開滿不知名的紫紅色小花,夾道也有修剪過的花叢,然而他現在心情有些悶,沒有心思賞花。他知道雷巖跟在後頭,起初他不想理睬雷巖,但對方只是安靜尾隨,他曾聽說不少山中鬼魅精怪的故事,忽然擔心身後的人不知何時就成了山魅,因而停下腳步回頭看。
雷巖也停下來望著雲熠忻,雲熠忻蹙眉問:「你怎麼一路都不講話?」
「我看你心情不好,怕講錯話惹你不快。你好些了?」雷巖始終淡定平和的樣子,臉上不帶笑意時,雖然有些嚴肅嚇人,但也讓人覺得性情沉穩可靠。
雲熠忻看雷巖這麼顧慮自己的心情,態度跟語氣都軟化許多:「其實我只是擔心阿凜,想跟他聊聊。唉,我也不是要反對他跟你那江老弟在一塊兒,就是……」
雷巖目光柔和看著他,牽起他一手輕拍手背說:「我懂,你就是聽完楚姑娘的事,變得更擔心他們,所以才著急了。可是楚姑娘是楚姑娘,每個人際遇不同,你就放寬心吧。」
雲熠忻垂眼看自己被握著的手,默默抽手說:「多謝巖哥開導,我現在好多了。這條路不曉得通往何處,好像走得遠了?往回走吧,天色也晚了。」
「月亮已經出來了,你看。」
雲熠忻抬頭望,灰藍天幕上的月亮還不夠圓,霧白色小小一圈像指甲片似的,不算明亮,卻也可愛。他往前看著雷巖的笑臉,想起這一路好像都是對方在照顧他的心情,於是訕訕然笑了下輕喚:「巖哥。」
「怎麼了?」
雲熠忻走上前與之並肩,他說:「謝謝你陪我,我也曉得自己脾氣大,任性,要是你看不慣就告訴我吧,千萬別勉強自己忍著,我……」
雷巖驀地朗笑出聲,在雲熠忻茫然的目光中說:「你真是多慮了。我啊,就是看你越看越順眼,哪有什麼勉強的。放心吧,我沒有看不慣你什麼,擔心自家人本就是人之常情。」
「我和阿凜感情深厚啊,怎能不擔心他。」雲熠忻彎身在膝下比了個高度說:「阿凜是我從小帶大的,那時他還這──么小,實在可愛得不得了。」
「……再怎麼說那都太小了吧?」雷巖看雲熠忻比了一個貓狗的高矮,不禁失笑。
雲熠忻擺手敷衍:「總之那時的阿凜真的是好小好小,像小豆子似的,成天黏著我,用孩童的嗓音喊我舅舅,還曾說他希望我長生不老,希望我一直陪著他,那一聲聲舅舅真是喊得我一顆心都要化了。我也是希望他能早日覓得夢中人,與那人相知相惜,可如今美夢成真了,我又捨不得。」
雷巖勸他說:「聽起來你一直替他設想,不過他到底也是長大成人,自己能拿主意了。往後你也該為自己想了,何況你還年輕。」
「呵,我是還年輕啦。」雲熠忻笑了下,腳被橫在路間的樹根絆了下,雷巖正欲出手扶他,他已經支手撐地靈活的空翻一圈再翩然落地,衣袂隨之飄動,姿態也優雅俐落得無可挑剔。
「走吧。」雲熠忻若無其事轉身喊人。
雷巖沒扶到人,落空收手,釋然笑了下就跟上雲熠忻。雲熠忻走在雷巖前方揚笑竊喜:「我剛才那樣,他是不是覺得我很厲害很瀟灑?」
雷巖並不知道雲熠忻心裡在得意什麼,只是看這男人表情有著淡淡的愉悅,心情莫名好轉不少,自己連走路也變得輕快許多。
***
岑凜拉著江槐琭的手在林間漫步,走了一小段路以後他左右張望,連樹上也掃視一遍,確定附近沒人以後一臉靦腆的仰視江槐琭問:「我能不能抱一抱你?」
江槐琭沒想到少年會自己投懷送抱,當即愣了下應道:「好……」
「嘻嘻。」岑凜喜孜孜的撲上前擁住江槐琭,由於他身形比江槐琭輕瘦嬌小,所以整個人彷彿陷進對方懷中。
「抓到你了。」岑凜小聲的說,江槐琭耳力極好,聽見後跟他說:「只要你願意,我會一直都在。我答應你,等辦完事就去琳霄天闕找你。」
岑凜將人擁得更緊些,他說:「有一次我在夢裡看到自己被關在一個很漂亮的宮殿里,好像是有結界出不去,試過許多法子都沒用,後來有天我看到外面下了一場金雨,結界也沒了,我卻知道你不會再出現,覺得傷心難受,然後我就從夢裡醒了。醒來以後我哭了好久,哭到舅舅都不知道該怎麼哄我,只能抱著我等我自己哭累了又睡著。」
江槐琭聽他所描述的夢境,內心有所觸動,拍了拍他的背輕喃:「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過那畢竟是當初的我們,沒能來得及和你好好道別,對不起……」
岑凜仰首望著江槐琭說:「後來我們不都是盡量一起走的?就算有誰先去世,也是你等我、我等你。」
「對。」
「但是以後你不必再這樣等我了。」
江槐琭聽了這話有些緊張,箍牢少年的腰身問:「你不要我等你?是因為方才聽了楚姑娘那些事,你……覺得這幾世的相處沒意思了?」
「不是,那是她的事,與我們無關啊。我這麼講是心疼你而已,你不必等我,因為我會追上去的,所以我也不會等你,我相信你會追上來、會找到我的。像這次一樣,不是么?」岑凜說完和江槐琭相視半晌,他有點憋紅了臉說:「你、你輕點,勒得我有些喘不過氣。」
「對不起。」江槐琭連忙卸了臂力,又再次將人抱住。「小凜,我真心喜歡你,想和你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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