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絕別開目光說:「因為我也變厲害了。雖然還不是最強的。」
木風雙手搭上寒絕的肩膀,用力握了握,眼中微有水光:「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多謝你。保重。」
「……嗯。」寒絕其實也有很多話想說,但方才擠出那些話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木風騎到馬背上跟寒絕說:「好好照顧郁春,就說我跟若雩都去遠遊了,讓她別太難過。」他沒等寒絕回應,輕輕拍了下黑馬的頸背說:「黑風,我想去一個地方。」
青年騎著黑馬像風一樣跑遠了,一群神仙們圍著寒絕念道:「你幹嘛不留住他啊?」
「明知道虹仙君不可能回來啊,他不是自欺欺人么?」
「現在下界妖魔肆虐,神界又亂得很,你怎麼放心讓他跑遠啊?」
「就是因為他知道虹仙君犧牲了,而我們也知道,所以我們更不能強留他。」寒絕說完大嘆一口氣,垂眸黯然道:「其實,是木風在顧慮我們,所以他才沒把話講開來。他什麼都知道,也知道我們在掩飾什麼。正因為知情,所以誰都不該說任何話去強留他……原若雩也說了,木風自由了。所以他就該是這世界上最自由的。」而這也是他身為朋友僅能為木風做的了。
***
木風騎著黑風在神界賓士,他的唇角掛著笑意,心情很愉快的樣子。他們來到了明諦湖畔,木風替黑風把身上的馬鞍韁繩全都卸下,抱了下黑風說:「兄弟,你也自由了。」
黑風靜靜盯著青年,久久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木風和牠對看了好一會兒笑說:「幹嘛?捨不得我啊?沒事,我很好。剛才寒絕講的那番話也很好,思念是斬不斷的劍意,哈哈,的確是吧。」他輕笑出聲,想到原若雩的「劍意」也很厲害,把他的心刺得鮮血淋漓。
「接下來的路我會自己走,我們就此別過吧。」木風走了幾步,回頭跟黑風揮別,然後獨自往山中走。不知走了多久,他來到一面爬滿綠藤的山壁前,照著當年原若雩所做的那樣念咒驅散藤蔓,曝露出山洞的入口。
儘管原若雩不在了,但這裡的陣法依然在運轉,除了佈陣者和木風以外,誰也找不到這裡。木風已經不像小時候那麼害怕,他進到黑暗無光的山洞裡,走沒幾步就看到前方出現光亮,他知道是洞里的星塵因自己而起了變化。
原若雩曾收集許多星塵到這山洞裡,星塵能映照出生靈的念想,將心境顯現出來,只不過後來他就沒有再帶木風來這裡玩了。木風偶爾會想起這山洞,長大后多少也察覺到原若雩是擔心他觸景傷情,所以沒再帶他來。
山洞並沒有多大,如果用燈火照亮這裡,大概和他在人間的住處差不多大,一眼就能差不多看遍格局。木風看著星塵微微發亮,他走到山洞中央隨意坐下,然後從隨身的包袱里找出一瓶葯,是他秘密藏著的,只是麻痺肉身痛苦的葯,但並不會使身體無力,服完葯后他脫去外衣,又找出一柄細長的小刀,開始在手臂上割畫符咒。
細膩白皙的皮肉被畫破,鮮紅血液立刻流淌出來,木風施法召來一道水將傷口的血沖洗掉,繼續在自己身上割畫咒術,雙臂、雙腿,胸腹都畫了,雖然因為藥效作用而感覺不到疼痛,但還是很疲憊。
這些符紋本來是畫在死去的修士身上,就算無法立即屍解,也能助其肉身早日輪迴。木風只是想儘快了結一切,所以才做了這些事,也不確定是否有用,但他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了。他坐著喘了會兒,汗水多得從睫毛上滴落,眨了眨酸澀的雙眼,少頃再睜眼一看,洞內的景象成了他和原若雩在人間的住處。
他們屋裡的擺設不多,最多變化的莫過於窗邊或桌上、柜子上的花草。原若雩和他都喜歡在屋裡插花,原若雩有時會挑揀一些不錯的木材、石材回來,搭著野花或藥草擺在屋裡。有時平滑濕潤的岩塊上會有綻放著的紫堇,宛如篷舟的木塊上插著姿態張揚的一枝雪柳,或是月光下,在橫陳的竹筒間挖空一處,插好一株白茶花。
他們都喜歡在靜謐的角落裡感受四時流轉,而此刻窗邊的是一塊佈滿苔蘚的木材,夾縫間冒出的枝條向天邊延伸,上面盛開著一簇簇宛如新雪的白花。
木風總有一種感覺,好像下一刻原若雩會推開房門進來,跟他說今天在山裡的收穫,或是又贏了寒絕幾盤棋,然後抱著他親吻,那樣溫柔繾綣的目光和笑容能把他融化。
他慢慢倒卧下來,分不清自己是躺在哪裡,反正他就這麼癱軟、賴著,早晚會等到原若雩來抱他吧?
「我好累。」木風輕聲喃喃:「我再睡一會兒,然後就去找你了。你等我,我儘快……」
不停流出的血液逐漸由紅轉為淺金色,木風已經看不清楚眼前景物,矇矓光影里好像有個人影走近,蹲低姿態看他,那身形就是原若雩的樣子。但他心裡明白這只是星塵映出的假象,不是真的。只不過他還是扯了扯嘴角,含笑輕喃:「我好想你。若雩,你真傻。你才是我的自由,和你一起我才逍遙啊。」
星塵所映出的原若雩就這麼守在木風身旁,不知道過了多久,山洞內的光亮逐漸黯淡,景物輪廓也慢慢模糊,最終消失在黑暗中。
***
繁花盛開的庭園裡有雲嵐冉冉飄流,花木的顏色看起來那麼繽紛,卻又有點矇矓,天空宛如魚鱗的雲被日光照得金燦耀眼,乍看以為那是水面,身邊滿開的繁花和樹叢都成了水藻。
微風中的花香里糅著一股茶香,附近有人在交談。
木風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醒著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站了多久,當他回神后就已經在這座庭園裡了,他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並不感覺到緊張不安,於是漫無目的亂晃,走了一會兒發現一堵半透明的牆,看起來像是琉璃,又像是用冰塊砌成的。牆並不是很高,他能跳上去,等他真的翻過這面牆后場景瞬變,彷彿天地有那麼一剎那顛倒了,他猛然暈眩了下,等站穩后看到另一個自己坐在一間廂房裡喝茶,對面坐著一個孩童。
木風站在屏風旁,但無論是孩童或是另一個他都沒看見自己似的,他發現那孩童有一雙紫色眼眸,身上配戴了許多銀亮的飾品,皮膚非常白,可是瞧不出是男童還是女童,從打扮也看不出來是哪裡的孩子。
他看著另一個自己端著一杯茶,茶很燙,還在冒煙,那個「他」盯著茶湯說:「我要去找他。」
孩童頷首道:「我知道了。那麼,容我再次提醒你,就算你能和他再相見,他也未必是原來的他,而且他不見得會想和你相識或往來,更不一定會和你相戀,就算相戀也可能變心,結局也許還是一樣不盡人意。說不定重逢以後,過往的感情全都會消磨不見,這樣你也還是要去找他?」
坐在桌邊的木風篤定道:「對。我想見他,之後不管怎樣,我也不會後悔。就算來生的結局仍舊是個死局,但也並不是真正的結束。我想見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不是不甘心,而是捨不得,我捨不得他。」
孩童聽完靜默半晌,用不像孩子的語氣慎重告訴「木風」說:「無論哪個世界都沒有真正的永遠,永恆的是無常,你明白么?」
「木風」與孩童相視,他深吸一口氣說:「我知道。但是無論怎樣變化,我還是要去找他。一世找不到就再找一世,下一世仍是死局也不要緊,只要他心中還有我,我們就再過一輩子。每一世修鍊只改變一點點也好,就像歲歲年年的花開花落,同一株花木開的花,雖然看起來相同,也不是過往同樣的那一樹花,但是樹還在茁壯,根系也在擴大,就像我和他之間的連繫一樣。」
孩童聽完這些,半垂眼提醒道:「茶不燙了,嘗嘗吧?」
「木風」說完還有些激動,他喝完那杯茶之後長吁一口氣,心情看起來沉澱不少,他說:「茶很好喝,多謝。」
「既然你的願夢如此,在下也只能祝福你了。願此無盡之夢終能結果。」
願此無盡之夢,終能結果,木風站在屏風旁跟著那孩童默念,桌邊的孩童忽然起身轉向自己微笑,而桌邊的另一個他已然消失。這一刻,無數的記憶湧現,那都是深深烙在他神魂之中的歲月星霜,是他和原若雩一世又一世的彼此相互追尋、相伴相戀。
木風全都記起來了,他是蘭虹月、曲永韶、金霞綰、黎睦月,而宸煌、丁寒墨、嚴穹淵、元飛昴都是原若雩,除此之外有些親友也在那些歲月里和他們相逢,甚至像原若歆那樣的冤孽也在幾世後有所轉變。
他也想起來面前走近的孩童不是真的小孩,而是混沌古神,月牘。
「這一世就像你說的歲歲年年,花開花落,雖然好像只是重活一遍,但這是一朵重新綻放的花。」月牘莞爾道:「你們之間的羈絆似乎能令枯木逢春呢。」
木風神情有些迷茫:「怎麼經歷了這麼多世,我和他又彷彿回到最初?」
月牘請他入座,然後走到桌邊重新替他斟茶,自己也坐回方才的位置上接著講:「你和虹仙君這麼多世都經歷不少磨難,其中也是因為原若歆的糾纏和詛咒。不過隨著你們累世修鍊,也逐漸化解最初的咒力。至於這一世,其實是必須的經歷,若沒有這一世你與虹仙君邂逅、相知,也就沒有後來那幾世。畢竟最初的那一世,你跟虹仙君也尚未心意相通不是?」
「啊……」木風恍然大悟,原來這一世是他和虹仙君共同的心愿,也是互相追尋的起始。
月牘看青年的神情已然會意過來,微微頷首,接續方才的話說:「這得多虧你們倆一心向著彼此,才能夠跨越諸界輪迴至此。不過,你可還記得我講過的,無論是哪個世界,唯一的永恆就是變,也就是無常?說來你和他也算是相愛了許久,接下來有何打算?」
木風稍微垂首,抿起一抹淡柔繾綣的笑意,眼底蘊著對思慕之人的溫柔情意。他說:「我記得,也越來越明白無常,所以我知道他會繼續走下去,而我也會和他同行。我們會變得越來越相愛,如果沒有永遠,我跟他就來創造。」
月牘似乎並不意外的看著青年說:「我不是沒見過有相愛的伴侶,互相執著了好幾世的,七世、十世的都有,但多半最後還是形同陌路了。你不想問我關於未來的事?」
木風搖頭,唇含笑意說:「不必問也知道,我跟他會一直相愛。你說多半形同陌路,可沒說全部都形同陌路,我和他也會是例外的。」
此番發言令月牘輕笑,他道:「也好,與其問我這個局外者,不如自己心境澄明。那麼在下就祝福你,願此無盡之夢終將結果。願你能令那古木年年發新花。」
木風失笑:「你怎麼說他是古木啊?」
「他像啊。」月牘也俏皮的笑了下,在唇間豎起食指。
「只不過我還是心疼若雩,他每一世都不被家人善待,實在命苦……」
月牘跟他說:「這也是他的選擇,為了能儘快找到你,所以他將所有緣份都系在你身上,導致自己幾乎六親緣薄,縱然有家人也不可能處得多好。」
月牘看木風愣怔,趕緊勸道:「茶不燙口了,品品看是不是和上回一樣好喝?你也別多想,凡事總有代價,不是你就是他,你們是一起的。吶,你金霞綰那一世不就身世悽慘么?多少也是你內心想為他減輕苦難才那樣的。倒也不必太糾結這些,只要你們同心,總能有辦法面對不是?」
木風細想月牘的話,稍微釋懷的抿了抹淺笑。他端起那杯茶慢慢品味茶香,感覺神魂清明舒暢。此刻的他也不再像前幾世那般愁悶糾結著記憶是否還能存續至來生,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打從靈魂深處愛著原若雩的。他擱下空杯,起身對月牘微笑:「很好喝,挺懷念的香氣和滋味。謝謝你,月牘,也替我向次主問好。」
月牘擺手:「再會。」
木風往房門口走,打開門看到外面漆黑一片,好像能吸入所有光亮,但他心中毫無懼意,瀟灑的往前邁步。他心中思念原若雩,默默惦念著:「若雩,如果沒有永遠,我們就來創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