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發 - 古木新花年年發、陸拾 (1/2)

梨家庭園中白梅綻放,靠近窗邊就能聞到淡雅冷香,再過不久就是春節,這種時節黎家人也會在屋裡插幾支梅花觀賞。這一年雖然院里梅花正在盛開,但誰都沒心思去欣賞了。
黎家家主黎睦月在過完六十大壽后的一年內病逝,元飛昴受不了打擊也在半年內倒下,遠在京城的雨懷栞、風朝緣一聽消息就放下事務趕往睦蘭城探望。
雨懷栞神色沉鬱,雖然有風朝緣相伴,但兩人臉色都好不到哪裡去,到了黎家后,兩名年輕的男女前來迎接,他們是黎睦月和元飛昴收養的孩子,見了雨懷栞他們也要稱一聲表伯。
雨懷栞雖然不笑時嚴肅,看起來難親近,但對晚輩卻是和善,看到來迎接的年輕人們喊了表伯后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便出聲安慰道:「你們的信我都看過,苦了你們兩個孩子。」
少女忍著眼淚搖頭:「我不苦,大哥才辛苦。父親倒下后,大哥和老管家要忙許多事,老管家前陣子也病了。」
青年壓下感傷的情緒,勉強擠出笑容說:「我不辛苦,只是希望父親能好起來。之後還要讓父親看著小妹出嫁呢。」
雨懷栞看這兩個孩子被教養得懂事獨立,有些心疼,卻也替已逝的表弟感到欣慰。他說:「先帶我們去看你們父親吧。」
不久前雨懷栞他們才來訪過黎家,那次是為了黎睦月的喪事,也是風朝緣頭一回見他哭得那樣傷心。這次風朝緣也陪著雨懷栞前來,走去元飛昴床邊時,風朝緣湊近拉住雨懷栞的手,雨懷栞看了眼風朝緣淡淡低語:「不用擔心,我沒事。」
風朝緣依然沒鬆手,牽著雨懷栞走到元飛昴床邊,兩人皆因錯愕而沉默不語。
黎家少爺不禁出聲喚:「表伯?」
雨懷栞蹙眉看著元飛昴一頭長發變得斑白,半年前黎睦月還在的時候,這人頭髮還是烏黑濃密的,而且當時元飛昴儘管年過六十,樣貌也還是和年輕時差不了多少,生得高大健壯,桃花也旺,可是伴侶一走,這人不僅白了發,身形也削瘦許多。他感傷低語:「蒼老好多。」
黎家的千金忍不住在大哥身後偷偷拭淚,她聽大哥接話道:「自從月爹爹走後,父親就一直很操勞,雖然平常看不出有特別悲傷難受的樣子,該吃就吃,該睡就睡,但越像個沒事的人就越讓我們擔心。父親開始把家裡的生意交給我們,還交代了許多事情,回想起來簡直就像……」
風朝緣接腔低語:「像在交代身後事一樣?」
雨懷栞輕嘆,把孩子們打發去前廳等候,再對風朝緣說:「你要在這裡等我?」
風朝緣苦笑:「當然,我不放心你一個人。」
「好。」
風朝緣提醒道:「你當心,還不知他如今的魂核識界變得怎樣了。要不,還是等榮嫣趕來?」
「不必,我一個人能應付。」雨懷栞知道風朝緣擔心不已,他回握風朝的手,輕拍對方手背安撫。
若不是此時此地氣氛不宜,往日里風朝緣遇到雨懷栞主動示好,那隻大白虎包括他自己早就開心得四處又跑又跳了。
風朝緣忍住激動的心情,白虎已經湊到雨懷栞身旁拿腦袋蹭來蹭去,用虎掌輕輕拍著雨懷栞,這對白虎來說也算非常收歛,換作平常時候白虎可能會立起來撲向雨懷栞撒嬌。
雨懷栞拍拍白虎腦袋,坐到風朝緣拉過來的椅子上開始探入元飛昴的識界。
元飛昴的識界出乎意料的安定,雨懷栞作為外來者潛至昏迷星軍的識界,其實帶了不小的風險,因此施展霧籠為彼此展開一重保障,不過潛入后看到的山海景觀雖然壯闊,卻沒什麼風暴。雨懷栞有些納悶,別人的識界多是常見的人間煙火,與那人平時生活有關,何以潛入元飛昴識界時,總是由高處俯瞰天下,卻也不見什麼聚落或特殊的飛禽走獸。
雨懷栞觀望片刻,忽然有了靈感往上方窺探,越過重重雲端,在九霄外本該是明月所在處泛著一道明亮又柔和的光。他感受不到那團光里有危險,遲疑了下就進入那道光里,隨即映入眼中的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雨懷栞一到殿門口就愣住,有些茫然不知道該不該走進去,因為他已經見到殿內寶座上坐著一個男人,但那並不是元飛昴。
雨懷栞看到的男子也和元飛昴一樣高大俊美,但那模樣絕非凡人,他僅僅是掃了一眼就亂了心神,似乎無法多看一眼。那名男子黑髮紫眸,俊美的長相比起元飛昴有過之而無不及,身上所著衣物泛著優雅奢華的淡輝,也絕不是凡間有的織物,而且天生威嚴,教人生不出冒犯之心。
寶座上的男子出聲道:「終於來了,就進來一敘吧,雨懷栞。」
雨懷栞暗自心驚,他藉霧籠之法潛行識界,本來不會產生具體形象,但不知不覺間他在這識界顯露本相,還被識界里的人認了出來,這風險可能比一般巫仙安撫星軍都還大許多。但他依然走進宮殿里,強作鎮定后照著神裕國的禮儀向對方行了一禮,並詢問道:「在下雨懷栞,不知您是何人?」
紫眸男人輕哼一聲,慵懶回應:「我是元飛昴,也可以說是最原本的他。」
雨懷栞也安撫過許多星軍,從沒遇過這種情形,神級星軍元飛昴難道還真的是神?
紫眸男人看穿雨懷栞的驚疑不安,主動解釋:「我在這裡等候時機。」
「時機?」雨懷栞試著打量對方,但始終無法直視,尤其是不敢和那人對上目光,不過他發現那人腿上窩著一團小小的灰毛球,應該是隻灰兔,也就是黎睦月的魂核。
紫眸男人說:「對,這是黎睦月的魂核。我在等小兔子睡醒,我們一起走。」
「可是我表弟他已經死了啊。人已不在,魂核又怎麼可能……」
「是啊,覺醒者的魂核會隨著主人離世而消失。但我不是一般的覺醒者,在某一世里,我和他交換了一縷神魂,有了聯繫,所以今生我捨不得太快和他分開,就留了他的魂核在我這裡多待一陣子。」紫眸男人輕撫灰兔,灰兔在他腿上翻身時伸展了手腳,就這麼攤開小小的身軀繼續睡。他接著講:「他在乎的,也就是我在乎的。而他在乎你們,離開前還一直惦記,他希望你和風朝緣能好好相處。還有蘇襄和能和佟秀臣長長久久。榮嫣也有了她的歸處。還有我們的子女……」
雨懷栞接話道:「他們如今都長大了,你們不必太擔心。」
紫眸男人揚起淺淺笑痕說:「是啊。沒了我們,該過的日子還是得過,你們都會好的。」
雨懷栞說:「正是因為有你們,我們才能一起走到今日。」他垂眼黯然道:「要是能不那麼早走就好了……況且你們不是服過一陣子的新葯,覺醒者結合后要是分離,也不至於像古早那樣痛苦難忍啊。」
「是啊。多虧了新葯的緣故,沒有結合對象的覺醒者們幾乎能像一般人那樣生活,而結合過的巫仙和星軍即使有一方離開,或彼此想分開,留下的人也不會再和從前一樣瀕臨識界崩潰、魂核暴走發狂的地步。」
雨懷栞問:「既然你都明白,為何又這樣?」
「無關覺醒者這回事。我只是無法離開他,捨不得他,僅此而已。這種情形,不是覺醒者,一般恩愛的伴侶也可能會是這樣吧。」
「……」雨懷栞心裡也明白這點,因此無法再多說什麼了。
「雖有幾世因緣牽扯,不過,今生我與黎睦月都高興能與你相識。往後你們多保重。也許將來,還有機會相……」
雨懷栞忽然聽不清楚那人說了什麼,他慌忙走上前想聽清楚、問明白,但一陣濃霧籠罩下來,雨懷栞的身影消失在宮殿內。
黑髮紫眸的男人抱著灰兔起身低喃:「時候也差不多了,正剛好。」他環顧四周景象迅速變化,心想還真有些懷念這個「天鏡海樓」,轉瞬間場景就變成一處花房,周圍全是蘭花,有些是的掛著,有些一盆盆擺在架上。
花房裡擺了套黑檀木桌椅,一個紫瞳的小孩坐在那兒喝茶,小孩擱下茶杯比了對面的座席說:「二位請坐。」
紫眸男人抱著的灰兔變成他手裡牽著的一個俊俏少年,少年有一雙烏黑漂亮的雙眼,他們相視一眼就一同入座,聽對面那位有著孩童外貌的傢伙說話:「我們並非初見,還認得在下?曉得這是哪裡么?」
俊俏少年頷首道:「你是月牘,在混沌中開闢一己清明境域的古神。我倆則是從魂核識界來到混沌里古神所在之境。」
「不錯。那在下也就不囉嗦廢話,佟秀臣與蘇襄和,也就是你的好朋友桐夢,跟蘭熙雯,他們二人到了修鍊的另一重境界,也可以說是另一個關卡,接下來──」
黎睦月,也就是蘭虹月露出訝異的神情,打斷月牘的話疑道:「什麼?我跟阿昴剛死不久,秀臣跟襄和不是應該還活得好好的?」
月牘莞爾說:「對,在你們剛離世的世界,他們的確活得好好的。但別忘了這裡是混沌,一切歲月、空間都沒有絕對。就像投胎輪迴,也不見得是現在轉生去將來。現在,過去,將來,都是相對而論。」
「噫?」蘭虹月有些懵,再看宸煌似乎半點都不意外的樣子,也許是因為比他更清楚這類的事情吧。
月牘:「修鍊仍是漫漫長路,一切難料,將來有緣或許會再見面,無論是桐夢他們,還是在下。」
蘭虹月握緊宸煌的手,直視月牘那雙紫晶般的眼眸問:「我們還要修鍊多久、經歷幾世才能不再分開?」
宸煌輕撫蘭虹月的手背無聲安撫著,聽到這裡也接話道:「聽聞這茶坊有另一位主人,那位能在這裡和你長久相伴,你們也有過漫長的修鍊歲月吧?」
「我們即使是現在也仍在修鍊,只為了能一直在一起。」月牘淺淺微笑。
蘭虹月追問:「只有在每一世結束后才能越過混沌來到你這間茶坊?會來到這裡是因為我們所願尚未達成?可是每一世我總是記不起前生種種……我真的很怕我們會彼此錯過。」
月牘沒有再開口,而是將意念直接傳遞至他們的心識:「混沌無所不在,我和這茶坊也一樣,存在於宇宙間所有虛空里,或眾生的心竅內,或每一道門窗之後,甚至每道縫隙也都能是通往此境的路,混沌或是茶坊就存在於夢和清醒之間,當眾生需要時,這裡可以變得什麼都是,不需要以後就什麼也不是。察覺到以後可以相信,不相信也未必不存在,這就是我們。
不過我與混沌仍會一直存在,機緣來時總能邂逅。也許你們願夢未結果前,還會一直到這裡來,也會記得我們,有朝一日得償所願,就不會再出現,並且遺忘。又或是如願以後,即使相見亦不再相識,如同塵世間許多的因緣邂逅那樣。
彼此之間再熟稔,你們對這裡而言也只是過客,而我是我自己的主人,因此我就是茶坊,不會在此迷失,你們也有自己的地方要去,直到擁有歸屬,內心便能安定常在。」
「擁有歸屬?」蘭虹月和宸煌相視,他確知自己是認定宸煌的,也相信宸煌和自己相同。
月牘:「是的。有些人以為歸屬肯定在他方,所以才要不斷尋找,但,歸屬是創造出來的。它可以原本就在那裡了,只不過需要創造。」
蘭虹月挑了單邊眉毛疑問:「是指改變?」
月牘應道:「對。改變,創造,就像釀酒,也需要諸多條件才能促成,急也急不來。
每個人都是世界,都是混沌,對自己或別人來說也可以什麼都是,或什麼都不是。就像你前生身為巫仙,在迷惘遇危之時,不也需要定錨?」
宸煌垂眼,若有所思低吟:「所謂安定並非不變,反而要面對無常……」
蘭虹月聽了宸煌的低語也像是被點醒了什麼,輕吁一口氣沒再追問月牘其他事。
月牘接著聊道:「你們二位幾世以來也積累不少修為,在下也希望你們願夢終能結果。在下是替桐夢見你們一面,不過仍要提醒一句,無論是混沌或是在下的茶坊都不宜久留,否則易迷失自我。這茶喝完就該啟程了。」
蘭虹月頷首:「明白,謝過月牘大人。」
孩童笑了笑回說:「不必喊什麼大人啦。那麼,我就不打擾二位,你們保重。」話音方落,月牘的形影化作一陣霜雪在微風裡閃爍后消失。
蘭虹月望著月牘消失的地方跟宸煌說:「有時候覺得他好像和你有點像。」
宸煌挑眉:「哪裡像?」
「唔……」蘭虹月指著眼睛說:「眼睛都是紫的。心眼都多。都可愛。」
宸煌眉心微結:「可愛?」
蘭虹月迅速吐了下舌尖,堅持道:「我就覺得你可愛,不行么?」
「可以。但我的眼睛跟她的不一樣。」
「你的眼睛很漂亮。」蘭虹月歪頭思忖:「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每隔一世才見到月牘,印象模糊,我覺得他的眼睛有時顏色深,有時又變得淺。」
「畢竟是無常之神,連瞳色都無常也很自然,桐夢曾提過這位古神交易只取相等的代價,也許要拿捏這些事也極耗其心神吧。說不定就連這樣見我們一面,也都不是偶然或隨意為之。」
蘭虹月聽他這麼一提也想起了什麼:「方才他說了桐夢的情形,又提到我們的累世修鍊,是不是在暗示我們接下來要面對的,不見得是將來的新世界?」
宸煌握住他雙手說:「無論去到哪裡,變成了什麼,我都會找到你,認出你。」
蘭虹月望著他的雙眼微笑問:「是因為我們曾互換一縷神魂?」
「不是。是因為我只要你。」
「你不擔心我和你不一樣?不害怕我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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