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冷山林間,某棵大樹下坐著一具白骨,從骨架看得出這人生前很高大,即使死後自然腐爛,屍解也有五尺多的身長,其血肉液化滲入這片土地,成為森林中的養分。
不知過了多久,這棵樹下的草叢和苔蘚地里生出許多雪白如琉璃的小花,它們的模樣像小小的琉璃杖,鐘形小花微微低垂,每一株花僅五、六吋高,這是一種名為水晶蘭的腐生植物,也有人喚它們銀龍草。
叢生的水晶蘭之間,有個身形比它們還小的男子出現,男子在附近忙碌搜集各種草葉、花朵和細枝條,將它們擺在白骨和這棵樹的周圍。
山中天氣多變,上一刻還很晴朗,下一刻就有許多烏雲聚集,雲中帶電,渺小的男子一臉憂心望向天空,匆忙躲進樹下那具白骨里。他剛躲好,外面就開始風吹雨打,還有雷擊,男子因閃電打雷而緊張,因為白骨所倚靠的這棵樹曾遭過雷擊,還好並沒有因此燒起來。
這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躲在白骨里的男子已有些狼狽,他跑出來巡視自己擺的那些花草枝葉,重新將它們整理好,忽聞一聲沉潤笑聲跟他說:「你怎麼頭髮亂糟糟的?」
男子循聲回望,見到水晶蘭那裡站著另一名男子,對方正是留下這具白骨的傢伙。
「穹淵!」一頭亂髮的男子扔下手邊的落葉、花草,欣喜奔向對方,那人展臂接住他,將他抱在懷裡,邊替他把頭髮撩順,問說:「霞綰,你怎麼搞成這樣?」
金霞綰理所當然答道:「我在等你啊。這次我不想一個人走,我想和你一起。」
嚴穹淵一臉心疼:「等很久了吧?居然變得這麼小……」
金霞綰咯咯笑回:「你還不是一樣。」
「我是配合你。」嚴穹淵環視四周問:「你搜集那麼多花葉枝條,是在擺陣?」
金霞綰點頭:「山裡精怪鬼魅很多,我怕你被攝走,也防範鬼差誤把你的魂魄勾走。」
嚴穹淵深深望著他說:「擺這樣的陣法不像金霞綰懂的事,倒像是曲永韶會的,或是蘭虹月。」
金霞綰慢慢睜大眼望著他,驚喜喊道:「你都記起來啦?」
嚴穹淵揚起淺笑頷首道:「都記起來了。對不起,總是讓你一直等我……」
金霞綰赧顏笑回:「嗨呀,這哪有什麼,換作是你不也會等我么?你也真的等過我啦,等了很久的。我好想你啊,這次我們一塊兒走吧。」金霞綰,或者說是曲永韶、蘭虹月,他挽住對方的手歡喜道:「我們去找桐夢!啊、你不認識吧?他是我的一個朋友,蟲族的,後來羽化了,然後──」
「我知道。」嚴穹淵微笑望著他說:「你忘啦?宸煌的左眼可觀過去一切,也知曉蘭虹月的過往,所以我知道桐夢是誰。」
金霞綰拍額笑應:「對喔。不過我還不太懂要怎麼去混沌里找他,先前都是死了直接到他那裡去的,你有頭緒么?」
嚴穹淵牽著他走向水晶蘭,越過花叢繼續往樹洞里去,進入黑暗后他出聲解釋:「不必害怕,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混沌是無處不在的,只要你想就都能進入,差別在於自己有沒有察覺。至於那位古神所開設的茶坊也是如此,因為在混沌之中開闢了祂自己的清明之境,接待往來過客,所以每一道隙縫、每扇門窗、光亮和黑暗的交錯之間,都可能是通往那裡的路。」
金霞綰握緊嚴穹淵的手,聽著對方說話就感到安心。嚴穹淵剛講完,有另一個清亮又略微稚氣的嗓音接話道:「不錯,混沌無處不在,能令一切無知無覺,但也藏著一切可能。你們好,歡迎來到我的茶坊。」
金霞綰和嚴穹淵眼前驟然一亮,等適應光亮后,看到周圍依舊籠罩夜色,但夜幕佈滿億萬繁星,他們置身於星海之中。接話者看起來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模樣清靈可愛,瞧不出是男娃還是女娃,腦袋兩旁束著童髻,穿一襲深紫童裝,身上掛滿銀亮的飾物,稍微走動就會啷啷作響,而且仔細一瞧會發現他有一雙紫色的眼眸。
金霞綰和嚴穹淵互看一眼,他們皆知所見未必是真,這人也許只是看來像個孩子,但也因此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
有著孩童外貌的傢伙彷彿洞悉他們心思,微笑說:「叫我月牘就好了,二位請坐。」月牘說完,他們腳下出現了雲白地磚,磚上飄著淡淡霧氣,四周浮現出樑柱、門窗等室內格局的輪廓,轉眼間他們又身在古雅清幽的茶室里,室內有花形燈飾照明,窗外仍然看得到方才的星空。
桌上有一套黑釉茶器,茶壺的壺嘴冒出白煙,金霞綰拉著嚴穹淵坐下,端起花形茶碗掀蓋一看,深黑茶碗襯得茶湯特別乳白好看,泡沫細緻,金霞綰喝了一口很喜歡,用眼神示意嚴穹淵也嘗嘗。
月牘看著品茗的客人們說:「敝茶坊備了茶點,二位也嘗看看?」
兩人面前出現一個剔紅橢圓的點心盤,上面糕點皆為一口大小,做成各種花樣,有白兔、桔梗等等,金霞綰拿了白兔的往嘴裡送:「那我就不客氣啦。」
嚴穹淵看少年吃得這麼高興有些訝異,據他所知,少年一向只吃熟人給的飲食,若非必要不太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似乎從他們邂逅的第一世就是如此,但是對月牘好像沒什麼防備的樣子。不僅是金霞綰對月牘沒防備,嚴穹淵自身對月牘也是這樣,他不僅認為月牘對他們毫無敵意、惡意,也感受到莫名的親和友善,雖然他們是茶坊的過客,可是來這裡卻有種回到家鄉的感覺。
月牘親切微笑:「還合胃口吧?」
金霞綰點頭:「甜,配著茶剛好。月牘大人,我朋友桐夢呢?他是不是在忙?」
月牘笑說:「不必這樣拘謹客氣,你們喊我月牘就好了。桐夢他和夥伴暫時去其他世界修鍊了。他的夥伴也就是蘭虹月的雙生妹妹,蘭熙雯。他們倆為了能更長久在一起,決定要到不同的世界累積修為。桐夢知道你們還會再來這裡,所以請我關照你們。茶跟點心都還喜歡么?」
金霞綰客氣頷首:「是,茶很香,后韻回甘,茶沫綿密細緻,滋味非常好,點心也甜而不膩,白兔的內餡里放了桂花松子,又香又甜。」
嚴穹淵也點頭附和:「都很好。多謝招待。」
月牘扯開嘴角燦笑,眉眼微彎說:「那真是太好了。有些過客以為這裡就是尋常茶坊,吃喝完就走了,也是緣淺啊。不過二位和桐夢皆和這裡頗有緣,所以總能尋得到路過來。」
金霞綰想起以前桐夢好像提醒過自己別在茶坊亂許願,提出疑問:「這茶坊能買賣夢境,還能許願是么?不過都是要代價的?」
月牘解釋:「粗略來說是這樣沒錯,只是有些客人誤會在這裡交易的代價是由我取走,但其實並非如此啊。
我只是類似於媒介和引導的存在,好比是你們用來飲茶的杯子,你們想喝茶,就得利用杯子,我就是杯子,茶仍是由你們喝了。又比如有人想到某一處地方,那麼我就是地圖,或指路的標示。
我或是茶坊對任何客人而言,可以幫他們更容易碰上轉機,但也可以一點都不重要,對早已識路的人來說根本不需要我當地圖,不口渴的人也不需要我當茶杯,這裡就是這樣的存在。
這間茶坊是我的核,等同於我的存在,也是我在混沌中所映照出的狀態,所有客人到來,就像是走到我的神識之中。也因此,我能比較敏銳感受到你們的情緒,不過並不能恣意窺探客人的秘密,同樣的,你們也能感受到我的心境好壞,但無法確知我在想什麼。為了彼此心神安穩,一般情況下誰都很難走近另一者的內心深處,請二位不必擔心。
說了這些,只是想稍微讓你們瞭解這是個怎樣的地方,你們心中有所夢,有所願,卻尚未實現,因此屢屢到來。桐夢修為尚淺,不足以應付,這次就由我來為你們指路吧。二位可以將所想要孕育、買下的夢,或想斬斷的夢都告訴我,但切記這裡發生的事,無法絕對影響任何一個現實的世界,只不過是加深你們所思所願之力,逐漸加深機緣。
這就像是你們當初看到的星獸一樣。」
金霞綰眼神一亮:「星獸?」
月牘微笑攤出雙掌,在其掌心冒出許多繽紛的亮光,細看就像小糖珠一樣在旋繞、飛舞,他說:「你們原來待的世界,因支柱不在而崩解,但不是所有的存在都消失,星獸都還在,不同世界他們會有不同的名字和形態,成熟的星獸已經展開旅程了。你們的願夢也已有雛形,不過現在你們看不見。」
金霞綰感動莫名:「那還真希望有朝一日能見識到。」
嚴穹淵握住金霞綰的手對月牘許願:「我想和他一直在一起,相識、相愛、相守,能多久就多久,最好是直到我的形神不復存在的那一刻。」
金霞綰望向身旁的男人,男人轉頭回望他問:「你願意么?」
金霞綰聳肩:「你這樣真讓我有些害怕啊。不過嘛……我當然願意,求之不得。」他朝嚴穹淵俏皮的眨單眼笑,用力回握對方的手赧顏低語:「若是真的能這樣就好了。」
月牘提醒道:「熱戀的愛侶會有這種心情跟念頭是很自然的,但你們三世加起來都相處超過千餘年了,當真不厭煩?緣份有好的,也有孽緣,一旦纏繞住就很難再解開。」
金霞綰微笑說:「就是因為經歷了三世也覺得不夠,才會有這樣的願望啊。如果會厭煩的話,早早就厭煩了吧。只是擔心我和他就算到了同一個地方,也可能會互相錯過,畢竟世界那麼大,我們又總是無法在一開始就記起對方……」
月牘莞爾道:「這點你們倒不必太擔心。若是尋常人來這裡跟我提這種願望,我也有些替他們擔心,難免會有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的種種遺憾,不過你們不那麼容易遇到這樣的風險。宸煌和蘭虹月曾互換一縷神魂,經由累世修鍊、交融而有了無形的連繫,只要是在同一個世界降生,你們遲早會相遇。」
金霞綰問:「那萬一不在同一個世界呢?」
「你說呢?」月牘稍微偏頭,露出一抹意味深遠的微笑,看得人發毛。
不只金霞綰有諸多疑慮,嚴穹淵也一樣,後者說:「我不想忘記他。」
月牘說:「那並不算遺忘,只是沒記起來,你們的靈魂記得彼此。」
金霞綰也有些困惑:「太晚記起來了,感覺一開始就浪費好多時間。」
月牘自斟一杯茶,喝了一口噙笑回應:「這都是為了邂逅、相識所走的路,沒有什麼是浪費的,一切皆是在新的世界里重新成就出『自我』的必經之途,少了這些路途,反而找不到真我。就像有些人誤以為來到這裡許什麼願都能成真,只想走捷徑,一味沉迷於夢境,最終也在混沌里迷失了。
在現實也有許多迷失的例子,在混沌就更容易了。這也是為何桐夢和蘭熙雯決定要繼續去修鍊,努力成為彼此心中的定錨。」
金霞綰望著月牘欲言又止,月牘說出他心中疑問:「你想問梅蘊春、竹秋跟其他人去哪裡了?」
「嗯。」金霞綰赧笑說:「不過我猜想,你會說將來要是有緣,可能會遇到,但也可能不會吧?」
月牘說:「是啊。至於你……」他看向嚴穹淵說:「你是不是想問,要怎麼成神?像是我這樣的?」
嚴穹淵沉默迎視月牘,算是默認了。
月牘發笑:「呵,野心真大啊,雖然你也的確是神明,不過也確實有各式各樣的神。混沌能包容的神,就像浩瀚宇宙能包容的星星一樣多,來日方長吧。
桐夢他們也在為此努力著,你們當然也可以。先去新的世界修鍊吧,走得夠遠,見識得夠多,你們自然會明白的,那時即使我不說,你們也已經知道了。前提是,你們還相愛……嘻。」
金霞綰像是有所感悟,驀然起身朝月牘拱手拜別:「那我們這就告辭啦。」他拉著嚴穹淵的袖子,嚴穹淵也起身向月牘行了一禮。
月牘跳下椅子走去開了一扇門,一手比著門外的露台說:「二位請往這裡走,這條路通順一些。」他望著他們走出茶室的身影,由衷送上祝福:「願此無盡之夢終能結果。」
金霞綰牽著嚴穹淵來到露台上左右張望,露台外都是水池,並沒有路,他正想提問,嚴穹淵就把他抱起來往前走,他餘光瞥見天空泛著虹光,還見到嚴穹淵對他露出微笑說:「我覺得月牘和你有點像。」
金霞綰吃醋,瞇眼問:「哪裡像了?你喜歡月牘啊?」
「難得你吃這種飛醋。」嚴穹淵覺得好笑。
「我哪有吃醋,那就是一個小孩子。不過他眼睛和你從前一樣也是紫的,很好看。」
月牘透過窗口目送那兩位過客,他們邊聊邊走上虹橋,身影漸漸消失在虹光和雲氣之中,他攤開掌心瞅了眼小小的種籽,再握拳將它們收著。片刻后茶室的另一扇門被推開,走進一位溫文爾雅的白衣男子,男子生得俊美出塵,但神情冷淡,月牘回茶室招呼來客說:「久候您多時了,鳳先生。」
鳳初炎,又或者稱他為徐絳昕、江東雲,皆是同一者,他眉心微結,對眼前的紫眸孩童提問:「你認得我?這是何處?」
月牘先請客人入座,接著不厭其煩介紹了這裡和自己的事,他看客人並不碰茶和點心,關心道:「心情不好么?」
男子這才端起茶碗看了幾眼,淺嘗一口茶湯,漸漸安定心神后說:「如果這裡真如你所言,是能賣夢斬緣的地方,那麼,我想斬斷對一個人的情意、妄念。」
月牘問:「因為不愛了么?」
男子搖頭:「因為還愛著,割捨不下……但無論我變成怎樣、做了什麼,全都不是他要的,所以只能斬斷,否則只會是一局死棋。我轉生成了江東雲,這一世遇到一個和我有點像的人,像我一樣以愛為名,擅自掠奪、擺弄一切,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關懷我,又給了我許多東西。因為我對他並非沒有情意,所以後來沒有釀成悲劇,但現在我也明白了許多事只有兩情相悅才能一起面對,若只是一廂情願,那麼一切終將是鏡花水月。
我不想再追著鏡中花,水中月,再說,江東雲既然還能喜歡上別人,就意味著我並不是非蘭虹月不可……我的愛,是自以為的,沒有什麼大不了吧。」
月牘說:「自己如何看待自己,要想得多卑微或多偉大都可以,但是看在別人眼中就未必了,這也是很自然的。你能想通一些事也不算一無所獲。那麼,接下來你希望如何?」
「我……」江東雲心中浮現許多不堪回首的記憶,由於過於厭惡自己,本來希望自己就此消失,就算被這混沌吞沒也好,可是話到嘴邊卻講不出來,因為他想起了陸永觀,心頭一陣酸軟無奈。
「我也不清楚,不過,不想再和從前一樣了。」他還貪戀陸永觀給的溫情,卻又不敢再奢想更多,想起生前種種而低頭淡笑:「要是能有來生,我想改變。」
月牘淺笑替他斟茶說:「在啟程以前,就在這裡好好休息也行。」
「謝謝你。」江東雲端茶喝了一口,單純的清香讓他平靜許多,雖然依然清楚記得自己那些過往,卻也因此有新的感觸。「正因為看清自己,才有辦法捨下吧?」
江東雲看向月牘,那孩子只是微笑,沒有任何回應,不過他卻覺得自己獲得了一些迴音。他再次開口:「謝謝你,我想我該走了。」
「那麼,祝你……」
月牘的聲音被風吹散,江東雲頭也不回走出茶室,雖然未知的前路令人不安,但他覺得自己不該逗留太久,好像應該再繼續走一段路試試。
江東雲離開后,月牘回到桌邊一看,原先的茶具和點心都消失不見,桌面只有一個種籽,他拿起種籽微笑道:「哦,這次是火燄木的種籽。」那是有著薄翅的蒴果,會被風吹到遠處。
月牘身後出現一個白髮青年,也是茶坊的另一個主人。青年接過那蒴果說:「把它種在高處,將來它們的種子漫天飄飛會很好看,你喜歡那樣不是?」
月牘贊同道:「就這麼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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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所知有南、北兩塊大陸,神裕國是北大陸上的大國,翌城雖然不是國都,卻也相當繁榮,這裡有一所由國家設立的特殊學院,天川樓,來此就學的主要是覺醒者,而覺醒者有兩類人,一者被稱為星軍,另一類則為巫仙。
世間有少數人覺醒為星軍,他們五感超卓,勇健善謀,威能猶如鬼神,然而長久下來心神極易耗弱,致使性情大變,容易暴躁失控,所以需要藉由藥物和巫仙的幫助才能獲得平靜。
另一類覺醒者則為巫仙,巫者原是遠古部族崇高的存在,能以樂舞和天地神靈交流、共鳴,但也有以此為惡之人,巫者隨著時代更迭也有了許多不同的意義。而此時被稱為巫仙者皆是心神強大之人,他們神思敏銳細膩,能洞悉眾生心緒,予以安輔、疏導,亦可煽動、滲透。
其中歷練豐富者有陷入混沌之險,須要透過契合度高的星軍夥伴作為定錨,助其穩定心識,覺醒為巫仙者又比星軍更為稀少。
寒冬將盡,天氣還是很冷,黎睦月抱著行囊跟著同船其他乘客陸續下船,那些乘客們幾乎和他一樣都是要去天川樓報到的學生。他第一次離開故鄉小鎮,初到這陌生的地方有些不安,此時有兩位熱心乘客過來問他:「你也是要去天川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