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發 - 古木新花年年發、肆貳 (2/2)

「好。」嚴穹淵和他到名園外覓食,找了間小館子坐下來點菜。
他們桌上很快上了幾樣當地小吃,還有一人一碗麵食,嚴穹淵看少年安靜吃東西,好奇問他:「你吃慣都城的飲食,在外面吃得還習慣么?」
金霞綰仰首思考,也變得細嚼慢嚥:「還行吧,再好吃的東西天天吃也是會膩的。不同地方的菜色不一樣,換著口味嘗試也挺有意思,雖然我還不怎麼能吃辣。」
嚴穹淵淺笑,想起上一餐叫了會辣的菜餚,害得少年拚命喝水,少年原來這麼怕吃辣,就算是胡椒那些也不能放太多。
現在金霞綰改了作息,不再晝伏夜出,入住旅店時就和嚴穹淵同睡一間房,房裡若不是兩張單人床就是一張大床,不過他們誰也沒多講什麼。
嚴穹淵知道金霞綰睡得很淺,但只要有他在才會睡得比較熟,所以他總是先等金霞綰入睡自己再歇下。離開名園后他們回旅店,房裡只有一張大床,金霞綰跟嚴穹淵說:「今晚你不必等我,一起上床就寢吧?」
嚴穹淵點頭,熄了燈火就到床上去。金霞綰的睡相好得有些詭異,他總是兩手擺在肚子上睡,直到醒來也不會換姿勢,好像連睡夢中都無法徹底安心休息。嚴穹淵問過他為何這樣,得到的回答是:「我不知道,師父也說我從小就這樣。」
但是近來稍有變化,金霞綰的手不一定放在肚子上了,也會隨意落在身側,頭也會稍微轉向,甚至發出一些模糊聽不清的夢囈。嚴穹淵心想,這也許是好的跡象,因為金霞綰睡著時比較放鬆了。
雖然少年的夢似乎都不是好夢,眉心常常糾結著,並不好受的樣子。嚴穹淵見狀會輕輕撈住金霞綰的手握住,這樣少年的眉心會逐漸舒展,也不會被他擾醒。
金霞綰並不知道夜裡是嚴穹淵主動握他的手,還以為是自己太過喜歡對方,睡著后不小心曝露出這點,趁著嚴穹淵還沒醒就趕緊抽手假裝沒事。這樣的情形發生幾次后,金霞綰忍不住問:「我有時醒來會看到我們倆牽著手,到底是我做夢去牽你的,還是你牽我的手?」
嚴穹淵坦言:「我看你好像做噩夢了,又不想吵醒你,所以才牽你的手。」
金霞綰沒想到會是這原因,釋然一笑:「原來是這樣啊。」
嚴穹淵問:「今晚也牽著手睡么?」
金霞綰半開玩笑試探:「你不如抱著我睡好了。」他說完有些後悔,這麼講似乎有些太過了,萬一對方根本不喜歡男子呢?誰知嚴穹淵想也沒想就答應:「好啊。」
這反而讓金霞綰內心又開始糾結,嚴穹淵答應得這麼乾脆,難道只是把他當小孩子在哄,所以才能這麼大方坦然?
白天他們離開原來的小鎮,去的地方越來越偏僻,嚴穹淵顧慮到金霞綰住慣了乾凈舒適的地方,想盡量趕路到下個聚落,避免夜宿野外,只不過回琉璃天的路途人煙漸少,連村子都要翻好幾座山頭才會有。
金霞綰看嚴穹淵一直趕路就問:「你很急著回琉璃天啊?」
嚴穹淵這才告訴他說:「接下來這一路都沒什麼旅店,不趕路的話到不了下個山頭,那裡我印象才有村子或獵戶,之後能借宿的地方也會越來越少。」
金霞綰愣了下,原來這人一直默默在為他著想,他一派輕鬆的聳肩道:「我不要緊啊,夜宿野外只怕有野獸而已,不過你武功那麼高,還有我在,什麼豺狼虎豹來了都不怕。夜宿也挺新鮮的,不必這麼顧慮我啦。」
嚴穹淵看金霞綰並非逞強,於是鬆了口氣。當晚他們就在野外山林間生火,雖然白日天氣暖和,但入夜後還是會冷,嚴穹淵把烤好的魚肉拿給少年吃,關心道:「冷不冷?」
金霞綰接過食物搖頭說:「還好,你冷不冷?」嚴穹淵朝他伸手,他笑著握上去,感受到對方手心暖熱,羨慕道:「你是武功高強,寒暑不侵了,真好。」
「你多鍛練也能像這樣。」
「我就算了吧,雖然我也練武,但小時候過得太差了,所以底子也不算是好的。而且我在花晨院生活,日夜顛倒,不常生病已經很幸運啦。也不像其他哥哥們為了接受訓練,還得不時服下微量的毒,他們過得更苦,也都和我一樣是孤兒。」嚴穹淵不曾聽他提起自己的身世,靜靜聆聽的樣子讓他反而有些害羞,他淺笑了下咬了一口魚肉再遞給對方說:「你也吃啊。」
「我的這串還在烤,你先吃。」他們烤的魚是金霞綰拿魚藤毒暈抓來的,嚴穹淵則另外烤了兔肉吃,不過少年不吃長腳的,只敢吃魚。
金霞綰說:「那你邊烤邊吃,別餓著了。我這人最討厭餓肚子,也看不慣別人餓肚子。」
嚴穹淵微笑看他一眼,低頭就著少年遞來的烤串咬了一口,嚼嚥后回應:「好吃。」
金霞綰滿意輕笑,拿回烤串盯著嚴穹淵咬過的地方,朝同一處下嘴,咀嚼烤肉時臉皮映著篝火光亮,覺得整張臉都在發燙。
嚴穹淵沒察覺少年臉紅,逕自聊道:「這條魚烤得不錯吧,吃起來沒什麼腥味,只是身邊沒有調料,不過還好有你摘的野花草提味。」
「嗯,你處理的手法俐落,相信牠不會太痛苦。我認得很多能吃的野草,小時候鬧飢荒,為了裹腹吃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自然要認得一些救命的花草了。像這時節有剪刀股的葉子可以生食,切碎拿來提味也正好。江薺也可能吃,但是像破破衲長到三月就太老不好吃了。還有一些水草也能採,不過要煮熟就比較麻煩,所以我習慣先找可以生食的。」
※剪刀股,又名鴨舌草,假蒲公英。
※破破衲,別名水苦蕒,雙珠子,卯子草。
嚴穹淵聽他提及飢荒的事,垂眸黯然道:「對不起。」
金霞綰笑問:「你沒事道什麼歉?」
「那時你遇上的飢荒也是因為錦山國的緣故。」
金霞綰拍拍他肩膀說:「跟你無關,錦山國滅亡時你都還沒出生呢。銀華國一下子擴大國土也管不了那麼遠,再說也是因為連年旱災的緣故。」
嚴穹淵想了下,提議道:「你要講一講當時的事么?有些事講出來說不定會好些?」
「也好。」金霞綰比了手勢讓他留意烤肉串,兩人相視一笑,他又咬了一口魚肉,抬頭回想道:「打從我記事以來,家裡就窮得什麼也沒有,我也沒見過娘親,父親每天都在外面,很晚才回來,偶爾會打水讓我喝,我太餓了,四處找東西吃,父親叫我別亂跑,跟我說亂跑會被抓去吃掉。當時我不叫金霞綰,我現在的名字是我自己翻書取的,不過我也記不得小時候叫什麼了……」
當時金霞綰以為父親那番話是嚇唬小孩的,直到有天他在水溝邊的草叢裡看到一些白骨,白骨中有一截和他的手骨差不多長,其他骨頭也好像能拼出人手的模樣,那一帶連猴子都沒有,八成是人骨吧?金霞綰越想越怕,只得躲在家裡,他餓得爬也爬不太動,後來父親比較常拿吃的回來,可他卻不敢吃太多,因為他隱約察覺出父親是想將他養肥宰來吃。
荒災太久,久到人性也能消磨殆盡,金霞綰每天都嚇得睡不著,不敢睡熟,怕睡熟就被抓去吃了。他由於太害怕,有一天偷光家裡所有能吃的東西,趁父親不在的時候,從之前在牆角挖的洞鑽出去。之所以鑽洞,是因為當時門窗都被父親堵死了。
一個孩童什麼也不懂,漫無目的亂跑,他想著山裡至少有些野草野蕈能採來吃,萬一遇上虎狼被咬死也是命,所以他往山裡逃,後來被一間寺廟收留。
金霞綰在廟裡看到不少小孩,小孩們雖然都很瘦,但至少不像他餓到皮包骨。僧人每天都叫他們打雜、念經,雖然吃也吃不飽,起碼每天能吃點東西,小孩之間也不怎麼交談,幹完活就累得睡了。
有天半夜金霞綰醒過來,遊盪到主殿那兒,看到幾個和尚壓著孩子們洩欲,其實他也猜出他們不是什麼正經的僧人,平時會飲般若湯,吃鑽籬菜,可是更毛骨悚然的是他發現鑽籬菜其實還是人肉,於是金霞綰又逃了。這一次他被牙商抓了,賣去京都的教坊里當奴隸,他也不知江東雲是看中自己哪一點,選了他當養子,此後他就不再是奴隸,靠著江東雲的關係也有了一個新的身份。
※般若湯,鑽籬菜,指的是酒與葷食。
嚴穹淵聽完這些,沉默半晌低啞道:「你能活下來,我能像這樣遇見你,實屬萬幸。」
金霞綰看他緊握拳頭像是在壓抑情緒,於是伸手覆上那拳頭安撫笑語:「我已經沒事了,就像你說的,講出來以後好很多。我算是很幸運的,後來還嘗過不少山珍海味,見識過有趣的人事物。」
「這樣說來,東雲算是你的貴人?」
「嗯……算是一時的貴人吧。」金霞綰瞇眼淺笑,神情複雜看了眼嚴穹淵,慢慢收歛笑容嚴肅道:「我說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我這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我沒同情你,是心疼。」
金霞綰蹙眉失笑:「不是差不多麼?」
「不太一樣。同情是對誰都行,心疼是對自己人……」
金霞綰揉揉眼,露出疲倦的樣子,沒有再接著說下去。吃完東西,嚴穹淵拿出一件輕裘披在身上,展臂將身邊的金霞綰輕輕摟住,他看少年溫順的鑽入他懷中,這一刻好像心都被填滿了溫柔,又暖又喜,他話音低柔問:「冷么?」
金霞綰靠在嚴穹淵懷裡搖頭,帶著睏意應聲:「嗯嗯,不冷。」
夜晚樹林間有不少怪聲音,嚴穹淵又問:「怕么?」
「不怕。有點好玩,天上的星星好亮。」
嚴穹淵抬頭一望,璀璨銀瀚橫過夜幕,他不是沒見過這樣的星空,但今晚的星空美得令人感動,他有股衝動想表露心意,可是想到少年的年紀還很輕,因而有些顧慮。
他只是想告訴金霞綰自己心裡的喜歡,還想和少年以後都在一起,賞月、看星星、出外踏青,一起過日子。
就在男人暗暗琢磨該怎樣表白時,金霞綰忽然提起了江東雲。
「師父從前也說過希望我自由自在的,可他卻……」
嚴穹淵莫名有些吃醋,冷淡回應:「也許他明白自己不能讓你真正的自由,所以才這麼說。」
「嗯,我想你說得對。他還在我背後刺了一株半生蓮,說是希望我自由自在,但他一直以來教我的都不是這樣,他只是縱容我。雖然你會管我、約束我、嘮叨說教,可我後來也明白你說的那些事,反而能習慣江湖上所謂的規矩。」講到這裡金霞綰有些心虛:「之前我用武力適應,以後有你看著,我就不必再當什麼大羅金仙啦,呵呵。」
嚴穹淵稍微收緊雙臂抱他,正欲表白之際又聽他說:「你一直都沒問我為何出逃花晨院的事,是在等我講吧?其實也跟我之前碰上採花賊差不多,師父他受了打擊,變得不正常了,他想睡我,還用上了我沒聞過的迷香,我就逃出來啦。」
「你……」
嚴穹淵錯愕,回想之前金霞綰有些聽來沒頭沒尾的問話,原來都是出於不安的試探!他不由自主抱緊懷裡少年,滿腔怒火咬牙沉吟:「江東雲……他怎麼能這樣對你?」
金霞綰苦笑喊道:「噯、我、我沒事啦,六郎你輕點,勒太緊啦。」
嚴穹淵立即回過神來,放鬆雙臂道歉:「對不起。」
「沒想到你會氣成這樣。」金霞綰好笑的拍拍男人環在他身前的手臂說:「我沒事,雖然當下中了迷香,不過好在榮親王突然出現,把江東雲給捉去隔壁房。我清醒時他們還在『纏鬥』,我就趕緊跑了。」
嚴穹淵不知該怎麼安慰金霞綰,要說人平安就好,但他不知道金霞綰心裡的創傷是否好了,要說幫人報仇,金霞綰或許也不願意再和江東雲有所牽扯,報仇豈不是沒了意義?
金霞綰回望了眼男人苦悶沉鬱的表情,在火光下顯得更愁慘,不禁笑說:「你不要這樣啦,我真的沒事了。你不笑看起來已經夠冷了,這臉在火光下看起來更可怕。」
嚴穹淵一聽立即別開臉,金霞綰哈哈笑著一手扳正他的臉說:「逗你的啦,你一點也不可怕,我沒說過么?你生得很英俊,我也知道你人很好,很溫柔,所以見到你先前對別人好的時候,我有些吃醋,大概是因為很想獨佔你這樣的好吧。」
「霞綰……」
金霞綰被喊得渾身酥軟,嚴穹淵不常喊他的名字,他尷尬慌亂道:「我說笑的,因為從來沒有人像你對我這麼好,還不怕我的脾氣,我、我才有那種奇怪的念頭。你不用當一回事。」
「想獨佔也沒關係。」嚴穹淵輕撫少年的腦袋說:「我很喜歡你。」
金霞綰只當他是在安慰自己,回頭笑應:「嗯,多謝。我也是,很喜歡你。」
嚴穹淵知道他誤會什麼了,雖然想解釋,但又不願意再因此勾起對方的陰影,於是作罷。
篝火旁的兩人再度沉默,金霞綰努力想找話聊,但是嚴穹淵先開口了。
「你說,你背上被他刺了一朵半生蓮,傷都好了?」
「嗯。」
嚴穹淵擁緊少年,埋首在其頸窩悶悶低喃:「他明知你怕疼。」
金霞綰鬢頰被輕蹭,陷在對方懷裡,羞得不僅臉發燙,身子也越來越熱,他努力鎮定道:「其實當那我也是自願的,所以不是太疼。我是真的很敬愛師父,也因此,在他背叛我的敬愛后,我也跑了,不要了。」
「你心裡恨么?」
「恨過啊。」金霞綰抬起小臂摸了摸嚴穹淵的手,莞爾道:「不過現在有你對我好,我就不恨了,浪費我心力,沒意思,算了。
再說他自己也是個可憐人,你知道么?師父他娘親是長公主,父親疑似是當今天子。榮親王看似喜歡我師父,但其實是喜歡天子的,只是我師父與天子可能神韻相像吧?所以將我師父當成了替身,也怪不得他要瘋。只是他瘋就瘋,卻這麼對我,我不能忍。」
嚴穹淵感受到自己被金霞綰喜歡並信賴著,才聽到了這番話,他內心百感交集,握住金霞綰的手允諾道:「我會一直對你好,讓你不再被過去的苦痛絆住。霞綰,你和我……你跟我一起過日子吧?」
金霞綰不敢奢想嚴穹淵是喜歡他的,這應該只是心疼晚輩吧,但他還是很高興的點頭答應:「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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