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新花年年發 - 古木新花年年發、參捌 (1/2)

沐浴后,金霞綰和江東雲坐在窗檯喝酒間聊,順便把長發晾乾。今晚花晨院和往常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江東雲出面應付的,再者花晨院背後有皇族這樣的金主,也不擔心倒了,所以他們比同行晚開店,也早關門休息,一方面是為了讓大家都能好好休息,除此之外還得抽空鍛鍊,無論是武藝,還是舞藝。他們將鍛鍊武術也融入平日的技藝修鍊里,各有專精,只有金霞綰特別貪心,什麼都想學,而江東雲也寵著他,什麼都教。
金霞綰嘗了一口透明的酒液,立刻皺眉吐舌:「好辣。」
江東雲低笑數聲,取笑他說:「毛還沒長齊就學人喝烈酒了。」
「師父,你又不是沒看過,我不長毛的。」師父毛才多哩,金霞綰在心裡嘀咕。
「你喝這個。」江東雲拿另一小壺甜香的果酒給他。
金霞綰換回果酒喝,還是甜一點的適合自己,夜晚的風更冷,不過聞起來更清新,他想起公主府的梅樹,愜意瞇眼道:「遠遠看那棵古梅樹,真是好看啊。還有今日那把叫無名的古琴……」
「相傳是仙人遺珍,還有一本天一秘譜據說也不是收藏在皇宮,而在公主府。」
「師父見過那琴譜?」
江東雲搖頭:「沒見過,不過大概也只是普通的琴譜吧。」
「呵,也是,不是什麼樂譜都藏著武功秘笈的。」
江東雲目光微冷警告道:「慎言。」
金霞綰低頭認錯:「徒兒知錯,不敢亂說了。」他觀察江東雲臉色並未動怒,抿笑問說:「對啦,那嚴叔叔和之前薨逝的貴妃是什麼關係?怎麼特地從琉璃天那麼遠的地方過來?我記得貴妃叫作韓紅,姓嚴的與她有何關係?」
江東雲喝了口烈酒,睞他反問:「你好奇他?」他看金霞綰轉著烏亮的眼珠,一副無辜無害、好奇有理的嘴臉,於是莞爾答道:「那位貴妃是錦山國的三公主,雖然是公主,但弓馬嫺熟,也曾代錦山國的君王領兵打贏勝仗,是錦山國的傳說。不過,錦山國內政腐敗,韓紅受此牽連,最後敗給了我們銀華國的天子,一身武功被廢,天子強娶她入宮,從此往後錦山國被銀華國所吞滅。而嚴六郎……這我也是聽長公主說的,六郎疑似是那位貴妃入宮前就懷的孩子,和我一樣是不應該存在的人。長公主與貴妃感情很好,或許也是她們有相似之處,同病相憐吧?」
金霞綰問:「你對嚴叔叔也是同病相憐么?」
江東雲手指捲著自己的發尾看,勾起嘴角沒有應話,又淺啜了一口酒才道:「也不知是他可憐還是我可憐,不過要是貴妃真的是他娘親,那現在是他比較可憐吧。」
「師父你喜歡嚴叔叔么?」
江東雲睞他:「怎麼這麼問?」
「師父講起嚴叔叔的時候,神情特別溫柔,心情也很好的樣子。」
「我是挺喜歡他,不過當初他一走了之,也沒有再回來過,這次也是因為貴妃的事才回來。」
「當初你們都還小,很多事不能自己決定嘛。」
江東雲點頭:「這倒是。可他是塊木頭,不,他是塊石頭,冷冰冰的,小時候看起來挺可憐,所以我常去找他說話,和他一起學琴,讀書,拉著他一塊兒幹壞事,一塊兒被罵。他被我牽累了也不怨我,我那時就挺喜歡他。只是多年不見,彼此生疏了,我想他應該沒變多少,還是塊石頭。不過他也是個識武的,你不要招惹他,免得被他教訓了。」
金霞綰打瞌睡似的晃了下腦袋說:「知道啦。」他張大嘴巴打呵欠,心想嚴穹淵和貴妃的秘聞也就這樣,有些沒意思,那人話又少,他也沒什麼機會再去招惹對方啦。
江東雲不悅輕斥:「近來太寵你了,怎露出這般醜態?」
金霞綰趕緊閉上嘴巴,低頭道:「徒兒知錯了。」
江東雲捏著金霞綰的下巴說:「沒睡飽就去睡吧,別再這麼打呵欠,難看。」
「喔。是。師父你一會兒忙不忙?」
「怎麼了?有事?」
「師父想不想作畫?」
江東雲擺手打發他說:「不想,你出去吧,這裡不必你伺候了。」
金霞綰被打發走,跑去前面幫忙招呼客人順便賺些零用錢。有位客人想拉他上樓陪酒,他身法靈巧自然的閃躲,轉身笑著敷衍:「鄒叔叔是喝得太醉,把我看作長寧了吧?」
「不不,長寧和你生的又不一樣,我怎麼會看錯呢。來啊,陪我去喝幾杯酒,我高興了就在下回選花魁時收你的發簪。」教坊的男藝人會在正式出道的場合表演,結束表演后,若看中自己的人會來討發簪或髮帶,那種場合出席的都是教坊邀來的貴賓,若有兩位以上的貴賓想討簪子,就要按規矩比武搶親,因為拿了簪子的人相當於是藝者的夫婿,也是將來的金主。
金霞綰暗地冷哼,這姓鄒的客人連長寧哥哥都瞧不上眼,將來也應該不會是教坊會邀來的貴賓,他一邊躲著對方伸來的手好笑道:「我還不到遞簪子的年紀啊,鄒叔叔再等幾年吧。」
那名喝醉的短眉中年男子疑惑:「啊?還要等幾年?怎麼上回你也這樣講,出道不是十五、六歲么?你今年不是十六了?」
金霞綰笑了笑,誆他說:「那你一定是喝多,夢裡夢見我十六的,我今年剛滿十四啊。鄒叔,師父找我,我得趕緊去,免得挨罰。我叫人來伺候你啊,你先坐這兒聽曲看歌舞吧。」
金霞綰把人扶去廳里空桌邊坐著,碰巧見到長寧挽著一位客人迎面走來,他眨單眼提醒:「寧哥哥,鄒叔找你啊。」
長寧笑睨他說:「知道了,一會兒過去。」
金霞綰心情愉快在花晨院里繞來繞去,最後走出花晨院,來到附近的小巷裡,在暗處悄悄掂了掂飽滿的錢袋,忍不住咧嘴咯咯笑。客人們全是富戶,每個人錢袋裡都少一點錢,誰都不會察覺的。
花街宵禁不嚴,坊里店家可以做生意,他們坊里的小巷中有間麵店開到天亮,金霞綰跑去叫了一碗麵,等老闆煮麵時,他默默的練指法,旁人看來只覺得是個在玩自己手指的怪孩子。不過有的人專挑弱者欺負,兩名彪形大漢盯上他,他餘光瞧見了也只是不動聲色等麵來。
那兩個漢子身上佩有刀劍,互看一眼就走過來跟金霞綰搭話,下巴有道淺疤漢子說:「這位小弟,夜這麼深了還出來蹓躂,不怕危險?」
另一個較高的漢子接著講:「小弟住哪裡啊?等會兒哥哥們送你回去?」
帶疤的漢子附和:「是啊,你一個人不安全,哥哥順便請你吃麵。」
金霞綰看他們兩個臉生,八成是外地客,不想花錢上教坊,就在這坊里物色對象下手,他面無表情拒絕:「不了,我不吃陌生人的東西,請的也不行,爹爹會生氣。」他本來就不吃生人給的飲食,只是拿師父當藉口。
高個兒低聲笑了笑,跟帶疤的夥伴低語:「你看他真乖啊。」
「就是,喊那聲爹爹真好聽。」
金霞綰本來愉快的心情都被破壞了,漸冷的眼神隱含戾氣,就在此時有個高大身影擋住麵攤的燈火,那身影入座后光亮又忽然變得晃眼,他瞇眼一瞧,這不是嚴穹淵么?
嚴穹淵不愧是塊冰冷的石頭,不時釋出寒氣似的,光坐著也比兩名漢子的氣勢要懾人,他用沉厚的嗓音說:「走開。」
那兩人以為嚴穹淵就是少年的「爹爹」,互使眼色后識相的把麵錢擱下,灰溜溜的走遠。金霞綰問嚴穹淵說:「叔叔是來救我的?」
「六郎。」嚴穹淵提醒他改口。
金霞綰笑嘻嘻道:「師父喊你六郎,那是因為你們同輩,我喊你六郎就於禮不合啊。」
「我無所謂。」
「你剛才是來救我的?」
嚴穹淵說:「是救他們的。」
金霞綰微愣,而後偏著腦袋斜睞他,勾起嘴角說:「呵,叔叔怎麼這樣啊,任誰都瞧得出是那兩人在欺負我吧。」
「很快就不是了。」
金霞綰稍微拉起袖子,露出自己手腕無辜道:「你瞧我手這麼細,哪有辦法應付方才那兩個魁梧的壯漢,說笑吧。噯呀,我的麵來了,叔叔你吃什麼?」
嚴穹淵跟攤老闆叫了一碗一樣的麵,安靜的吃,連吸麵條都沒發出聲音。金霞綰看他進食的樣子,優雅而迅速,再想起江東雲提過的內幕,輕聲問他說:「你之後去悼念貴妃,要怎麼悼念啊?總不可能進宮去吧?長公主就算要帶你入宮也得有名目不是?」
「不勞煩別人。你不必操心這些,與你無關。」
金霞綰沒什麼表情注視他半晌,挑眉:「也是,與我無關。」
嚴穹淵很快就吃完麵,他安靜坐在一旁看金霞綰吃,金霞綰吸麵條的動靜不小,吃完用手背抹嘴跟他說:「這樣吃才過癮。平常要是被師父看到,師父要罰我的。」
嚴穹淵回他說:「你該細嚼慢嚥的。」
金霞綰撇嘴:「連你也要嘮叨?」
「吃得那麼急,品嘗不出好滋味,也容易嗆著。不好。」
「誰說品嘗不出來的,這間麵店大家都知道好吃,我也覺得好吃才來的。」
「你只是跟著別人走罷了,你自己真能嘗得出來?」
金霞綰多少顧慮對方的身份,緊抿著唇不回話,但心中憋得難受,他掏出錢袋邊算錢邊嘟噥:「我餓嘛。」
嚴穹淵已經起身把兩人份的麵錢付清,再踱回金霞綰面前低語:「不要花那些不義之財。」
金霞綰抬眼睨他,失笑:「你都瞧見啦?你跟蹤我?」
「恰好見到。」
「哪有這麼巧的,那一會兒我走這邊,你往那邊走,多謝你請客,我要回去睡覺了。」
金霞綰不讓對方有機會回話,趕緊溜回花晨院,他以前順手牽羊也被師父逮著過,師父只是念他修鍊不足才會被察覺,那時他心裡一點也沒有幹壞事的感覺。可是方才嚴穹淵只是講了幾句就害他心虛,他覺得來花晨院尋歡的客人都不是什麼善類,偷那些人的錢財也不會怎樣啊,姓嚴的管太多了吧?
「哼,真不曉得師父喜歡他哪一點呢!」金霞綰陰沉著臉回自己小屋,今晚碰上嚴穹淵讓他覺得倒楣,乾脆什麼也不做,乖乖補眠。他睡醒時花晨院也快關門休息,他從衣箱翻找出一套夜行衣,穿衣時喃喃自語:「師父忘記要畫梅樹給我的約定了。不過不要緊,我自己去看,嘻。」
長公主府第有不少府兵巡邏,然而誰也沒察覺潛入的金霞綰,他如夜梟般無聲的在簷瓦、屋牆間飛騰、起落,如入無人之境那樣過了小橋抵達千歲梅樹那兒。小橋上和梅樹下都有設置燈柱,而且點了燈火,因為這是在湖畔,比較不怕起火,也有人巡邏,但金霞綰還是覺得公主府奢侈,躍上樹的時候連連咋舌。
雖然有燈火,但無法將整棵古樹徹底照亮,金霞綰藏身在樹上,喝著他帶來的一小壺酒,是果酒兌了些烈酒,他嘗了一口,點點頭自言自語:「順口多了。哼,等我練好了酒量,習慣這滋味,師父就不會笑話我了。」
他還帶了自己喜歡的小酒盞,深藍近墨的釉色,底部螺鈿是一隻小魚,是他第一次攢錢在集市買的,當時他苦練輕功有小成,教坊的活兒也應付得好,所以江東雲多給他一筆零用錢。他又倒了一些酒,看酒盞中的小魚彷彿在幽微光影里遊動,輕輕打了一個酒嗝后想起方才嚴穹淵念他的話,他帶著些許鼻音哼道:「不義之財,哼、呵呵,少用你那套評斷我。我偏要偷。」
金霞綰冒出一個壞念頭,勾起一抹俏皮又邪氣的笑,當晚公主府那把叫作無名的古琴悄然無息的不見了。黎明前,他帶那把古琴返回花晨院,回房更衣後天已經濛濛亮了,他換回月白常服抱古琴觀之,藉薄曦欣賞琴身清漆上的梅花斷紋,還有其他名家曾留下的刻印,忽然來了興緻,半闔眼撫弦。他回想起古樹那深黑像要枯死的樹身,卻生出了清雅鮮嫩的花兒,而自己化身微風穿梭其間,沉浸在美好的想像里,奏完一曲他就回過神來,心中略有不安,不過任誰聽到也只當他是在練琴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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