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窗旁坐著一個少年,支手撐頰在打盹兒,他睡得正香,腦袋一晃就懵懵的醒過來,他看到對面正提著一個白瓷茶壺倒水的男子,男子相貌端正英俊,半邊臉上的胎記像水墨所繪的花一般好看,穿著花白紗衣、玄色衣袍,袖擺隱約可見素白的里襯,身上沒什麼佩飾,髮髻一絲不茍的挽著。
「睡得可好?要不要來杯茶?我請你。」
少年愣愣望著男子半晌,回過神來漸漸露出歡喜的表情喊:「桐夢!啊,你是神仙了,我該不該改口喊你桐夢仙君啊?」
桐夢笑應:「那我該你喊蘭虹月,還是曲永韶呢?」
「呵,隨你啦。不過叫我蘭虹月吧,我們認識那會兒我就是這個名字,這名字還是我自己抓來的呢。」蘭虹月環顧四周,畫屏、香爐、漆器、燈柱、桌椅無一不是精緻的,他問:「這是你的新居么?」
桐夢搖頭微笑:「是我暫時修鍊的地方,一間茶坊,這是茶坊里的廂房,你是我接待的客人。我剛成仙不久,還得向前輩見習。這茶坊是一位古神的地盤,祂在混沌里存在很久了。雖然我沒見過真正的祂,不過在這裡我學會很多東西,比如凡事都有代價,說是代價有些太嚴肅,也可以想成是付出或迴響?就像種籽發芽、生物長大都需要有足夠的養分,類似這種自然而然,但又並非理所當然的事。」
蘭虹月歪頭挑眉:「並非理所當然?」
「對,成長、茁壯是自然發生的,卻不是理所當然能成的,也有夭折的,像這種意外的情況會發生。而這就是無常。這些有意思的事,一時間也講不完,還是聊聊你吧。」
蘭虹月喝了一口桐夢倒給他的茶,問:「接下來我會去哪裡?我要怎麼找到他?」
桐夢說:「原本你會在先前的世界里直接去輪迴才是,但你來了這裡,也就是心中懷有願望,你想再遇見他,然後呢?」
蘭虹月正欲開口就看桐夢在唇間豎起食指,他用氣音問:「怎麼啦?」
「這不是我的地盤,是傳說中能買夢影響現世,促成願夢的地方。你在這裡說出願望的話,就等於是在這間茶坊交易,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所以你必須想仔細了,你想要遇見他,然後呢?你可以在心中許願,即使不說出口也不要緊。」
蘭虹月垂眸赧笑了下說:「就算和他已經相處了千年也還是覺得不夠,我想他也是吧。我想再找到他,不想讓他等太久,不是因為做了約定才這麼想的,而是因為這想法太強烈才做出約定,我希望能再遇見他,和他相愛、相識、相處。至於代價……我不知道我能付出什麼代價,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願意去做。」
桐夢溫柔看著他,微笑點頭:「我明白了。你不用太擔心,代價一般都是許願者付得出來的。只要你心中意念足夠強大,會實現的,至於代價,只是你要走一段路,一段不太平順的路。」
蘭虹月心有所感,又有點不確定:「路?你是指我將來的人生么?」
桐夢點頭,又轉身說:「先別走,我要讓你見一見它。」
「什麼?誰?」
桐夢從屏風后捧著一個小盆景過來,那是一盆蘭草,葉子細長繁茂卻並不凌亂,他跟蘭虹月說:「這是我剛來見習時,茶坊主人要我照顧的,有天它會變化,雖然現在只是一株蘭草。」
蘭虹月看見那盆景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忍不住伸手輕碰那株蘭草的葉子,他忽然抬頭問:「這是蘭熙雯?」
桐夢臉上有淡淡的笑容,他說:「只是一縷元神。」
蘭虹月有些不解:「你不是說眾生無法在混沌久留么?」
「是啊。除非是如我這樣的存在,或是有定錨。」
「定錨?」
「我就是她的定錨。你說不定也可以,不過你再不走要來不及了。」
「桐夢,那個聶坤是不是你啊?還有槐夏是不是我妹?紅葉肯定是竹秋對么?青陽、江叔他們也好像很熟,連那個徐絳昕……對了對了,徐絳昕難不成是鳳先生?」
桐夢微笑不答,輕輕朝蘭虹月拂袖道:「你真的快來不及了,我送你一程吧。來生保重。」
「喂、桐夢!」
大風颳得蘭虹月抬手掩面,轉眼就到了一條街上,周圍屋舍看起來像是什麼官署,有人騎驢、有人抱著雞在其中一間屋前排隊,有的屋裡則是聚集了不少穿特定服飾的人在辦公。附近的流蘇花正在盛開,看來應該是春季,可是天空昏黃,風微冷,讓他感到莫名蕭瑟,那些人也多半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你迷路了么?」有個綠袍男子過來跟他搭話,他點頭,男子親切笑說:「不要緊,我帶你去找找該往哪裡走。我們這裡才剛開辦不久,大家也不是很熟,許多事還得慢慢適應的。」
「開辦什麼?」
「喔,你剛死來的,所以不清楚吧?這個小世界先前沒有地府,九幽也沒有主人,反正死了魂魄就隨便遊走,但是近百年來小世界比較穩了,新生者也多,上面神明也有餘力幫忙,所以派了些人手來開辦地府啊。嘿,為此還添置了不少好用的道具呢,你也算幸運喔,有了地府,爭搶機緣修鍊、妖鬼互相吞噬的事情就會大大減少了,保證你順利投胎。」
「地府啊。」蘭虹月瞭然一笑,原來如此,這好像還是他頭一回下九幽呢。他跟著那綠袍男子去查亡者名冊,綠袍男子拿了個古銅手鏡往他心口一照,鏡面浮現的事物是他看不到的,但綠袍男子看了鏡子又睜大眼看他。他問:「怎麼了?」
綠袍男說:「沒什麼,我頭一回遇見其他大世界來的移入者,不過你一身修為到了這裡也派不上用場吧。罷了,天機難測,先隨我走吧,我親自送你去投胎。」
蘭虹月點頭道了謝,跟著綠袍男走到一面看不見盡頭的城牆前,一支軍隊把守著一扇金色大門,綠袍男客氣道:「一會兒你自己過去吧,他們不會攔你的。」
「多謝這位大哥引路。」
「不會不會,我也是好奇,這扇門專給移入者走的,先前來了幾位都是我同僚帶的,我也想親眼看看。」綠袍男開心的向少年揮別。
蘭虹月猜想先前的移入者之中搞不好就有宸煌,也就是丁寒墨,他不想讓對方久候,加緊腳步走向那扇門,越接近那扇門就發現門自己敞開來,門外瀰漫濃霧,有股熱氣。他心中不安,但一想到有人在等自己,還是頭也不回的跑進濃霧裡,他的形影、聲音、意識都好像一滴墨在大水中暈開、消散。
守門的衛兵之一走向綠袍男打招呼:「大人怎麼親自過來啊?剛才門外好熱啊。」原來不是每次門外都會是相同的景象,端看投胎者要去何方。
綠袍男笑呵呵說:「可不是么,水深火熱啊。」
***
早春猶寒,一棵千歲梅樹花苞初綻,這棵古木就生長在銀華國長公主陸晏的府第。
陸晏是銀華國天子最疼愛的女兒,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受寵的她很早就開府設置屬官,食邑實封兩千多戶,待遇甚至優於許多親王。她二十歲下嫁當朝中書省丞相楊慎遠,三十多年來與駙馬兩人依舊恩愛。
今日她為了在古梅樹下舉行一場詩會,特地請來最好的樂師江東雲彈琴。江東雲是花晨院的樂師,花晨院是京都最有名的教坊,去那裡的客人們皆是達官顯貴,他們的藝人、樂師都是男子。
原本公主府並不允許外面男子隨意進出內院,可是陸晏的身份並不一般,集娘家、夫家寵愛於一身,即便嫁人了,公主府也沒變成楊慎遠的駙馬府,而是另外給他們夫妻建府第,陸晏受到的寵愛由此可見一斑,因此沒有人敢多說什麼。
受邀的名門貴女們陸續到來,被帶到公主府中的園林里參觀,江東雲也帶著養子出現了。江東雲戴著紗帽,穿著素雅的水色衣袍,明明沒有露臉,但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安靜下來盯著他看,想從微微飄動的薄紗里窺看他的面貌,若說陸晏曾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那麼現在擔得起這個稱號的就是江東雲了。
江東雲身形高瘦,他身邊抱著琵琶的小少年就顯得嬌小。少年是江東雲的養子金霞綰,儀容打理得一絲不茍,相貌頂多算是清秀,不過一雙眼睛特別烏黑圓亮,站在江東雲身旁像隻小雀鳥,也算討喜可愛。
江東雲帶養子前去問候陸晏,陸晏雖然年近五十,但仍保養得宜,臉上不見什麼皺紋斑點,一身皮膚還是白皙滑亮的,髮髻間簪著珠玉也襯得她明麗貴氣。
金霞綰聽從江東雲的指示呈上預先準備的禮物,等一陣寒暄過後,江東雲帶他去湖畔乘小舟,他們要在湖心小島上演奏。
古梅樹是在湖中另一座更大的島上,那裡就有架橋能通行,貴人們會走過那座橋到梅樹下吟詩、品茗,享受愜意的早春風光。
金霞綰充當船夫撐篙渡水時小聲嘀咕:「公主府這麼氣派,怎不多請個船夫?」
江東雲話音溫柔低語:「平日又沒人會來這裡,何必浪費錢。況且搭船過來也沒什麼。」
「師父,好久沒見長公主了,你今天心情不錯吧?」
「見她氣色好,旁人也會跟著高興。」
金霞綰微微嘟嘴小聲念:「師父明知我不是說這個。」他小時候被賣到花晨院當奴隸,後來被江東雲收作養子,有一回江東雲喝了些酒,微醺之際告訴他一個驚人的秘密,江東雲說公主未出閣以前就和人生下一個男孩,後來為了公主的清譽,男孩被送出宮去。
「那個嬰孩就是我。」當時江東雲帶著醉意和笑容這麼說的,不過還年幼的金霞綰對任何人事物都不安,不會輕易表露出任何情緒和言語,所以只是面無表情望著江東雲而已。
現在金霞綰已習慣了京都的生活,習慣花晨院的一切,也習慣賣藝度日,偶爾也會大著膽子想從江東雲那兒聽些有意思的緋聞。
「看來他們都佈置好了。」江東雲說著走到梅樹下坐好,琴案上擺的是一張公主收藏的名琴,他輕撥琴弦,金霞綰聽著空中回蕩的音色說:「音也都調好啦。」
「隨時都可以開始了。」
金霞綰抬頭看著梅樹花苞說:「聽說梅花綻放的過程,散發的香氣都不一樣。這棵樹的花苞還沒有全開,可是我好像聞到一點香氣了。」
江東雲問:「喜歡梅花?」
「喜歡啊。可惜我們不能過去看那棵千歲梅樹。」
「不要緊的,回去以後,為師畫給你看。」
金霞綰開心微笑:「師父你真好。世上就你最疼我了。」
江東雲輕笑:「過來。」
金霞綰湊近問:「師父有何吩咐?」
「手打開。」
金霞綰依言攤開掌心,江東雲給他幾個粉色米紙包裹的糖飴,他笑著說:「謝謝師父,不過我不是小孩子啦。」
「知道了。」
約定的時辰已到,詩會在鄰近的小島展開,風中偶爾會聽見那些女子們交談間的笑聲,而這座小島上也盪開琴音。江東雲垂眼撥動琴弦,很快就沉浸在這優美景色中忘我演奏,須臾后金霞綰的琵琶樂音也加入,師徒倆在梅樹下合奏適合美景與詩會的曲子,但漸漸的他們忘了那些人與事,只專註在彼此的樂音之中。
琴音悠遠而溫柔的包容一切,就像古樹、湖水、園林風光,而琵琶音色相對靈動活潑,意興張揚而不喧囂,猶如花木間的雀鳥、蝴蝶,或是無影無形的花香。
忽然傳來一道清亮的笛音,像隻靈獸闖入園中嬉鬧。江東雲和金霞綰都有些訝異,不過江東雲隨即反應過來,並與笛音相和,金霞綰卻有些不滿,雖然也配合師父彈曲,卻也有意無意妄想操控局勢,給那笛音添亂,無奈他是三者之中技藝最弱、定性最不夠的,很快就被琴、笛拉著跑,就像被靈獸捉弄的可憐蝴蝶、小雀鳥。
詩會總算順利結束,金霞綰再次撐船帶師父回岸上,客人們紛紛過來誇讚他們師徒,金霞綰在這種場合都是安份隱於師父身後,裝出一副乖順模樣,但他想到適才的演奏就覺得自己頗狼狽,吃了糖也不開心。
陸晏讓江東雲他們師徒先去小廳等候,金霞綰抱著琵琶乖乖坐在師父旁邊,江東雲喝著僕人呈上來的新茶,問金霞綰怎麼不喝,金霞綰說:「我昨天有點鬧肚子,不想喝。師父幫我喝吧?」
江東雲取笑他說:「誰讓你吃那麼多外面街邊的點心,活該鬧肚子了。這茶是公主府和皇宮裡才有的,你啊,真沒口福。」
金霞綰垂眼不語,江東雲瞇眼說:「肚子不舒服了還吃糖?方才的糖還我。」
「沒有了,我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