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煌望著少年不安的神態,還有小手揪住他衣袖的情狀,吐息也不自覺重了些,心卻軟了點,即使他不曾想過自己心軟是什麼樣的,但他並不想讓師父見到這少年。他對蘭虹月說:「不要離開這屋樓,天鏡海樓除了我,誰也擋不下師父,這裡沒有我允許,任誰都進不來,你在這裡安全。」
言下之意就是鳳初炎平時幾乎能進出天鏡海樓的許多地方,蘭虹月立刻聽明白,點頭答應一聲就要轉身回屋,關門前又覺得不穩妥,輕聲提醒宸煌說:「那你快去快回?」
蘭虹月講完關好門,就去坐下喝口水,冷靜下來后想起方才他那樣講並無其他意思,可是怎麼越想越奇怪?不過宸煌應該不至於誤會什麼,畢竟他一來神界就要弒神,若他是宸煌才不會對這樣圖謀不軌的傢伙有任何好感,他也清楚宸煌會護著自己,不過是為了他身為對方的「剋星」這一點價值。
想通這點,他釋然微笑,看了眼空杯咋舌:「可惜不是酒,一會兒再問常澤有沒有酒吧。」
鳳初炎被天鏡海樓的仙侍請去梧園等候,那是宸煌特意為師父打造的庭園,園裡除了各種神木靈植,流水瀑布旁還用上古神木的樹頭當基礎,構築了可供休憩的亭台。鳳初炎坐在亭中靜心冥想,卻始終難以定下心來。
明瀾谷的靈氣比不上神界,他先前去明瀾谷為的也不單單隻是養傷,更是想為徒弟將福星帶到上界,若順利的話,還能將其剋星扼殺於搖籃之中。但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對年幼的蘭虹月心軟,雖說是災星,但只要不讓蘭虹月接近他徒弟,雙方其實就能相安無事,何況他也不想無謂的殺生,於是就放讓蘭虹月這株小草長大。
誰知後來他會對蘭虹月漸生好感,在佶良城重逢后,若有似無的惦記徹底化成強烈的思慕和佔有欲,他認為這也許是把對徒弟求而不得的情感,轉而寄託在蘭虹月身上吧?也因為這樣,他打算把蘭虹月一併帶走,藏在只有自己找得到的地方。然而千算萬算,他都想不到蘭虹月會那麼大膽,竟敢代嫁進天鏡海樓,打亂他的計劃。
如今鳳初炎依然沒改變想法,他打算撥亂反正,讓宸煌交出蘭虹月,再由他找回蘭熙雯,這樣所有的錯誤都能被改正。只是他還摸不清徒弟的心思,他們師徒相處這麼久了,他對宸煌還是時常捉摸不透。
「師父。」
鳳初炎的思緒被徒弟喚回,他稍微仰首對那蒙面而來的徒弟說:「坐吧。」
宸煌並未坐下,而是負手站在亭外說:「師父想見他,恐怕不成。」
鳳初炎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耐心解釋:「為師再說一遍,他是你的剋星,把他交給我,我會為你找出蘭熙雯,將她帶到你身邊。趁這一切還來得及挽救……」
「他不願見你。」
鳳初炎眼色沉冷了些:「你還在怪為師偷揭你面紗?還是怪為師安排你和蘭熙雯結契?」他習慣徒弟不回話了,也不怪徒弟無禮,低頭嘆了口氣說:「那就暫時不催促你娶蘭熙雯,不過蘭虹月於你極為不利,你必須將他交給我。」
宸煌依舊沉默以對,鳳初炎壓抑心中的焦慮和火氣告訴他說:「他是我的學生,我帶他走也是為了你倆好,為師總不會害了他。之前要你殺他也是為師一時情急……」
宸煌輕哼一聲,好像是在笑,惹得鳳初炎蹙眉。宸煌語氣戲謔道:「真沒想到師父會為了下界的小精怪慌得這樣,六神無主了。」
鳳初炎再也坐不住,拍桌起身駁斥:「為師都是因為你,都是為了你!」
宸煌話音平淡慵懶的說:「徒弟只是說笑,您彆氣惱了。不過師父別忘了昨日他已與我結契,他初乍到還不適應這裡,不能立刻見客。」
「我是客?你對我如此的見外?」鳳初炎認為徒弟和學生都是在鬧脾氣,但他也不是全然亂了思緒,他指出疑點說:「可我看你們不像是已經結契,你只是讓他睡著罷了。」
「師父來鬧洞房那會兒不都瞧見了?」
鳳初炎表情有些難堪,無法直視宸煌,他垂眼回憶道:「那時房裡半點曖昧的氣息也無,你衣著也還算整齊。」
「我總不能衣衫不整的見師父您,至於他,師父忽然來鬧洞房,他又累得睡了,也只好先拿被子掩蓋好。」
「撒謊,為師不信──」
「他還小,從未有過那樣的經歷,徒弟有所顧慮,因此弄得很輕。師父真想再聽下去?我倒是能稍微說說在房中如何與他……試了哪些花招作耍。」
鳳初炎惱火至極,反而更冷靜了些,他哼笑一聲,點點頭說:「你們,好,好,你就演下去吧,不讓我見他,是怕你這齣戲露出破綻吧。我們師徒好歹相識千百年了,為師知道你不可能隨意對一個素昧平生的精怪做那些事,你這番說辭就是想氣為師。罷了,是為師慣壞你,不逼你了。可是他必須離開你,這是早晚的事,你……好自為之。」
鳳初炎離開天鏡海樓的時候,臉上帶著笑意,不過他是怒極反笑,暫時也是對徒弟沒輒。宸煌回去想和蘭虹月說這些事,讓對方安心,但他回新房看到蘭虹月鞋也沒脫,坐在窗邊椅榻上睡著了。
「嗯,啾!」蘭虹月打噴嚏,身子蜷縮得更小。
宸煌覺得這少年生得嬌小,現在好像更蔫了,擔心這株草會出毛病,於是轉身去找來軟毯隨意蓋對方身上,沒扔好,整個頭臉也蒙住,他淡淡吁了口氣把毯子往下拉一些,盯著蘭虹月的睡顏喃喃:「每回見你好像不是在吃就是在睡,怎麼還長得這麼小?」
蘭虹月睡得不久,半個時辰多就醒了,醒來時宸煌就坐床邊,坐姿端正得像尊雕像,而且後者除了面紗之外又罩了一層銀亮的面具,詭異的裝扮把他嚇了一大跳。不過蘭虹月受到驚嚇也很少大喊,只是當下口氣就不會很好:「你坐這裡幹什麼啊?」
宸煌說:「你說的,快去快回。回來時你就睡了,沒等我。」雖然話音一貫的平靜,聽不出有任何情緒,但這話的意思就是在發牢騷。
蘭虹月莫名心虛:「我……我沒事做就無聊,然後就有點睏了,我有等你啊,只是沒等到,不小心睡了一會兒。你沒別的事幹了?坐這裡嚇我一大跳,先前沒戴面具,怎麼又多出來這個?」
宸煌摸上自己臉上的面具問:「不好看?」
蘭虹月打從心裡嫌棄:「很奇怪。你是擔心面紗飄起來?你生得很醜?還是皮膚有毛病曬不得光?老實跟我說,我也不會笑話你,我有個好朋友也是天生臉上和身上都有黑斑,而且還很大片,不過我覺得也挺特別,何況他生得不差,五官端正。」
「你說的是叫桐夢的蟲族?」
蘭虹月睜大眼:「你知道他?啊,對了,你偷看過我的過往嘛。」
宸煌糾正他的說法:「沒有偷看,我就是看到了而已。」
蘭虹月不以為意的撇了下下嘴,又回到方才的問題:「你蒙頭蓋臉是因為覺得自己丑么?」
宸煌不帶火氣的平靜回應:「你才丑。我比你好看不知多少。」
「噯你這……」蘭虹月本想回嘴,可是想了想對方這反應有點像他弟弟們,有些幼稚可愛,因此莞爾道:「那就當你比我好看吧。所以你是因為太好看了才蒙臉?」
「不是。」宸煌認為這少年的好奇心過於危險,於是提醒道:「師父曾經趁著我沉眠時,想一觀我的真顏,他雖然傳承鳳族的神通之眼,有那樣的神力護身,但還是與我有所衝撞,我沒事,他卻受了傷,因此短暫離開神界去明瀾谷養傷。
我生來就被當作陣眼養大,那道咒陣就是為了養出神界支柱而佈下的,為了穩定這股被養陣而蓄積的力量,我的本尊一直都在天鏡海樓,不曾離開。你在佶良城見的也只是我的分身而已。天鏡海樓也是專為我開闢的地方,它其實是在混沌之中,而我的存在就是為了開闢乾坤。」
蘭虹月聽到這裡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問:「你是因為力量大到自己也控制不了,為免傷及無辜才蒙頭蓋臉?」
「最初倒也沒想這些,可是我身邊總是空蕩蕩的,多無聊啊。」
「也是,原來是危險到任何人都難以靠近……」蘭虹月小聲喃喃,忽地又抬頭問:「那你怎麼不全身都包起來好了?」
「丑,也麻煩。」宸煌想到了什麼,接著講:「雖然常澤那些侍女和其他侍衛在神界也算是修為匪淺,但如果不是在天鏡海樓,他們也難以接近我。同理,若非在這裡,你也近不了我的身。」
蘭虹月盯住對方的面具和面紗,知道宸煌是個多危險的傢伙以後,默默吞嚥口水,也壓下了原先想探究對方長相的好奇心。
「對啦!」蘭虹月異想天開跟他說:「那你直接站在無念河、不,是站去妖魔域那裡,光讓他們瞧你的模樣,不就直接降妖伏魔了嘛!哈哈哈哈……」
宸煌竟也跟著輕笑了聲,卻回他說:「你想得倒美。妖魔們也不都是傻子,誰也不想當前鋒,何況我要是垮了,他們也討不了好。」
「意思是要正邪抗衡?有佛即有魔?」
宸煌輕嘆,低聲喃喃:「你年紀輕,見識淺短,一下子要和你解釋這些實在是累。」
蘭虹月斜睨他說:「鳳先生可是講過我悟性高的。換作是我妹你講破嘴皮她可能也不懂。」
「提我師父做什麼?不是怕他怕得很?」
蘭虹月嘴角往下,懊惱自己一時口快,隨即又小聲嘀咕:「還以為你所到之處都寸草不生,不能怪我異想天開啊。在佶良城那會兒,我誤闖你在驛館的房間,你肯定也有察覺不是?那時我看你一下水,周圍草木都枯死了。」
「那是盛極而衰,不是我有意弄死它們。」
蘭虹月輕嗤一聲:「那看你一眼還真不值得啊。」
「嗯。」宸煌贊同道:「不過是皮囊罷了。」
蘭虹月聽他講完就站起來要往外走,喊道:「去哪裡啊?」
宸煌沒回頭,背對他答道:「離開一會兒,我不在時,常澤會聽你命令。」
高大的身影在一片銀光閃爍中消失,蘭虹月猜想宸煌可能有什麼急事,但他更關心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下床穿鞋襪時心想:「不結契就不能離開,這可太麻煩了,那我還怎麼報仇?看來還是得想別的法子,就算我願意結契,那傢伙也肯定不會與我……何況我還不願意哩。」
***
「啊嚏!」蘭熙雯坐在迴廊里的長椅上欣賞湖岸景色,她攏了攏淡黃色披肩,望著天空上薄如羽絮的捲雲說:「要入秋了么?可也還不覺得冷啊。」
桐夢端來熱湯,舀了一匙吹了吹,含笑應她說:「可能是虹月在想念你吧。來,喝口熱湯,滋補的。」
蘭熙雯抿嘴,表情複雜道:「哪有可能啊,他擔心你還多一些呢。」
桐夢淺笑,又舀一匙熱湯吹兩口餵過去說:「不曉得他如今身在何方,是否安然無恙。」
蘭熙雯輕撫桐夢的前臂,安慰道:「哥哥一定沒事的,他小時候最多鬼點子,也聰明機敏,能應付過去的。這兩日也許梅家的姐姐就會來看我們,到時再問問她。」
他們被知雪大師收留在玉果寺,暫時得以有個棲身之所,可是多少仍感覺到前途茫茫,蘭熙雯從出生就是被嬌養長大的,不曾吃過任何苦頭,這次和桐夢藉傳送陣溜到山寺中,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桐夢在明瀾谷生活數年,對這些花草精怪多少有點瞭解,雖然他們相對其他族類容易懷孕,但生育仍是不易,和凡人一樣都是要搏命的,只不過他們又比凡人更懂得固本培元,但也需要足夠的滋養,為此桐夢特地給蘭熙雯看了自己攢的上乘靈石,安撫她說:「我存了很多上好的靈石和滋補的丹藥,精怪產子也是得豁出性命的事,到時候我會一直守著你,你不用擔心。」
蘭熙雯摸著已經有些顯懷的肚子,淺淺微笑說:「雖然是頭一胎,但是我不擔心。」如果是在蘭家待產,族中都會一起護著,畢竟生下的孩子對其他修真者而言也是大補品,就算明瀾谷常年安泰,他們還是很謹慎小心,不過她有心上人陪伴,這也就夠了。
桐夢把蘭熙雯喝完的湯碗收拾了,拿出帕子給她擦嘴,蘭熙雯接過帕子微笑道:「行了,你不必這樣,我又不是孩子了,你快去忙吧。我要是無聊,就給小孩縫些小東西,不必擔心我。」
桐夢輕握她的手腕,看脈象穩定,這才出門去幫寺里整理經書,當作一點微薄的回報。玉果寺里住的也都是花木精怪,平時不常開灶,有各種效用的風水局存在,因此也不必僧人時常洒掃,取而代之就是要時常維護風水格局、維修結界陣法,整理經書這些事不必露臉,不擔心被發現行蹤,所以知雪才把這工作交給桐夢。
桐夢對經書不算非常瞭解,還得跟著寺里的前輩做事,但藏經閣這裡也沒多少需要整理的書,他很快就間下來,空間就會拿經書看,讀到一些有意思的故事再回去說給蘭熙雯聽。
這天也一樣不到半天就做完藏經閣的工作,桐夢走到其中一層樓找經書看,但他在書櫃前站了許久,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越來越不想動,心裡莫名有點慌,可是找不到原因,他低頭看著手上的深黑斑紋發愣,等回過神以後,發現景物有些模糊,原來周圍柜子、書架都蒙上薄薄的細絲網,嚇得他揮舞雙手扯壞它們,壓抑低叫著逃走。
他們住在山寺附近的小屋,也是寺廟結界範圍內,蘭熙雯正在做小孩用的帽子,她看桐夢急匆匆的跑回來,靠在門板上輕喘,於是擱下手邊針線倒水過去:「怎麼啦?跑這麼喘,喝些水。」
桐夢一口氣喝完水,擱下杯子看向蘭熙雯,蘭熙雯有些奇怪的笑說:「怎麼這樣看我啊?太想我了,所以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