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了吸鼻子,慢慢皺起臉,抱頭彎曲身子,無聲的哭出來。
「虹月。」鳳初炎不知何時找了過來,蘭虹月跪地沒理他,他又喚:「虹月,先跟我回暉羽軒吧,你得靜一靜,我不會吵你的。」
「不要……我還沒找到……還沒找到竹秋。」
鳳初炎嘆氣說:「她中了上階的雷火術,屍骨無存了。」
蘭虹月靜默半晌問:「明瀾谷皆懼雷火法術,誰施展的雷火術?」
「是神使,他們到蘭家報喜時碰上這事,就……」
「既是神使,為何不救她,而是要殺她?救不了么?」
「觸發造神陣者,沒有辦法再重新來過。她成神失敗,墮為妖魔,不殺也只會成為魔神。」
蘭虹月抬頭想了想,起身轉向鳳初炎問:「是誰在明瀾谷這裡設的造神陣?這種陣法是做什麼用的?單純是造神?」
鳳初炎點頭:「只是為了造神。」
「誰做的?」
「也只有神界能施展這樣的陣法了。」
蘭虹月痛苦的閉緊眼長嘆一聲,問:「神界那麼多神靈,為何還要造神?」
「這個……」
「該不會就像人間一樣,雖然很多人了,但還是需要繁衍子嗣,像那些精怪一樣,雖然很多精怪了,可是還得再繁衍更多同族,為了擴大勢力?到底是誰,神界的誰?為什麼?」蘭虹月走過去抓住鳳初炎的雙臂,眼冒血絲追問:「為什麼?為什麼要挑這裡?為什麼是竹秋?為什麼?」
鳳初炎反過來握住少年的肩膀低語:「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些事,讓你有所覺悟的。」
蘭虹月愣怔,鳳初炎接著說:「因為神界需要支柱,為了讓支柱更加穩固,獲得更多力量,於是每隔一陣子就會到下界或異界尋覓適合佈下造神陣的地方。佈陣要耗費各種珍稀材料,也會吸走那地方所有的生機和靈氣,倘若竹秋真的因此成神,那明瀾谷全都會成為她的一部分,你的家鄉也毀於一旦。而她失敗了,那麼陣法的力量反噬到她身上,誅殺她的傢伙就能得到陣法和她的力量。
神界的支柱為了獲取造神陣的力量,會到處出巡,成神失敗者就會被他誅殺并吞食,陣法失敗時產生的混沌也一併被接收。」
蘭虹月越聽,眉頭皺得越緊,鳳初炎頓了會兒接著講:「不過明瀾谷的竹秋沒有被神界支柱吞食,而是被明瀾谷自己收拾了。她死在家鄉,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蘭虹月無法自抑的發抖,低下頭喃喃:「怪不得,父親的修為好像在幾日間增長那麼多。原來是因為他殺了竹秋。不只父親,鎮上的大家……還有神使,始作俑者……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支柱也需要力量,否則會崩壞。這也是為何他要迎娶你妹妹蘭熙雯了。」
蘭虹月聞言,猛地抬頭看鳳初炎,瞪大雙眼想討個說法。
鳳初炎抱住脆弱的少年拍了拍背,又說道:「也都怪我不好,沒能及早察覺這事。不瞞你說,我那徒弟就是神界的支柱,是神界位階崇高的存在,因此這婚事也推拒不得,蘭熙雯註定成為他的妻,如此一來才能使支柱安定穩固,長長久久,那麼也就不必時常下界佈造神陣了。」
「你徒弟?你……」哪有這麼巧的事,什麼倒楣事全都發生在明瀾谷,蘭虹月滿腔不解和怨恨,令他一下子神志大亂,雙眼一翻暈了過去。
***
蘭虹月昏睡時做了一個很模糊的夢,夢裡鳳初炎是他爹,竹秋是他母親,但這並不是場美夢,夢裡的竹秋不知何故要帶著年幼的他和妹妹離家出走,父親鳳初炎追上來和竹秋爭執,想搶孩子,結果失手把竹秋殺了,妹妹氣得撲去打父親,也被父親誤傷,他嚇得拉走妹妹一直跑,跑進山洞裡躲,洞里像迷宮一樣,不知盡頭在何處,妹妹又累又餓開始責怪他亂帶路,連累她跟著等死。
妹妹也扔下他走掉了,他走到一處水潭邊哭,哭得太累,眼珠竟掉下來,哭到自己都不成形了,人形扭曲甚至化開來,掉進潭水裡沒有了。
蘭虹月終於睜開眼從噩夢醒來,他一眼就認出這是在暉羽軒,本是鬆了口氣,可餘光見鳳初炎過來就想起先前被輕薄的事,嚇得馬上坐起來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鳳初炎倒了杯水走到床邊,看少年如此緊張戒備也不由得頓了下腳步,隨即藏好當下的不悅走近道:「喝點水吧,你昏睡兩個時辰,天都黑了,你父母還在氣頭上,所以暫時就住這裡好了。」
蘭虹月剛脫口說要回家找竹秋,就想到竹秋已經不在了,感覺自己彷彿還沒徹底醒來,這一切像夢一樣不真切,倘若這是噩夢,八成是很難清醒的夢吧。
鳳初炎遞水過去,蘭虹月接了卻沒喝,他看少年神情恍惚就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許多事不必講明也能自己想通,所以我也不多說什麼。不過,你妹妹必須嫁給我徒弟,如此一來才能避免往後再發生那些慘事。」
蘭虹月先是望著杯中自己的倒影變得扭曲而模糊,一想起竹秋的死,他心中充滿悲憤,痛恨無力弱小的自己,強烈的怨恨反而令他詭異的清醒。他慢慢看向鳳初炎問:「為何非得是蘭熙雯?」
「她是我徒弟命里最大的福星,只要有她在,我徒弟就能安定下來。」
「所以說,神界的支柱並不那麼安定了?」
鳳初炎勾起嘴角,對少年露出讚賞的眼神說:「對。」
蘭虹月握緊了杯子,低頭說:「但是,也不必非要熙雯嫁過去,讓她去當仙侍也好,去當個侍女什麼的不成?」
「那樣仍舊會有許多變故,要讓福星永久留在身邊,最好還是要結契,儘可能的在一起,又讓誰都不能覬覦跟出手才好。其實,神界也不是那麼好待的地方,也有些暗流,若是你也去神界,說不定將來能和熙雯相互照應。」
蘭虹月垂眼不理他話里那些暗示,幽幽問:「記得小時候,有一年的春夜裡,竹秋帶我們幾個孩子出去玩,我和熙雯陰差陽錯的潛入梅家,差點惹出麻煩,是鳳先生預見了將來才及時救了我。你的右眼可觀未來,怎麼造神陣出現在明瀾谷這樣的大事,你竟毫無所覺?」
鳳初炎不怪他有所遷怒,面無慍色道:「我傳承鳳族的神通之眼,確實能以右眼觀望未來,但也勢必對我的修鍊產生影響,所以我將之封印了大半,只有偶爾能看見一些零碎的景象,並不能去強求。」
「既然不用,為何要繼承?因為當上了一族之長,所以就要繼承?」
「可以這麼說。」
蘭虹月低頭嘆氣,又微微側首睞向鳳初炎問:「蘭熙雯真是你徒弟的福星?是誰說的?」
鳳初炎迎視他,態度曖昧反問:「你說呢?」
「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才問的。」
「但這並不重要,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她將要出嫁的事實。告訴你吧,我確實見到過將來我的徒弟穿上喜服的樣子,還有你們蘭家嫁閨女的情景。」
蘭虹月皺眉,以掌撫額低語:「可是那都還沒發生,既然還沒有發生……」
「或許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能改變,可是越重大的事,越無法改變。」鳳初炎輕拍蘭虹月的肩說:「聽我的勸,不要做徒勞無功的事。」
蘭虹月下了床將杯子擱下,走到鏡前整理儀容,他看鳳初炎跟過來就說:「我不能在這裡,我得回家。」
鳳初炎不解,勸道:「可要是撞見了你父母親,他們不會輕易饒了你的。」
「我長大了啊。」蘭虹月對他淺笑了下,眼神帶著若有似無的嘲諷,他說:「我能應付得了,先生不在的這三年多,我也是這麼過來的。」
「就算你回去,竹秋也已經不在了。」
蘭虹月拉攏外袍的動作頓了下,語氣異常冷靜:「我知道,我是為了桐夢回去的,不能讓他獨自留在我家。」
鳳初炎放下想挽留的手,尾隨蘭虹月到門口,目送著少年離開,等對方一走遠,他溫雅多情的面貌又變得陰沉。他心道:「雖然蟲子不足為患,但還是有些礙事。」
蘭虹月回到自己的住院,發現屋裡亮著燈,一走進去看到室內擺了不少螢星燈和螢星礦,桐夢從耳房走出來,一見他就問:「餓了么?我從廚房偷了些東西回來,要不要吃一些?」
桌椅和其他傢具已經被清理過,這些事從前都是竹秋做的,蘭虹月眼鼻泛上一陣痠熱感,他閉緊眼深吸氣,鎮定后反問桐夢說:「你呢?吃過了?聽說竹秋的事了么?」
桐夢正替蘭虹月舀湯水,聞言只是靜靜點頭,半晌才又道:「我聽熙雯說了大概,不過實在無法置信。」
「熙雯她怎樣了?」蘭虹月坐下來接過那碗湯,喝了一口,擦了嘴角,一副沒事的樣子。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一直哭。」
蘭虹月輕點頭不再聊下去,他並不餓,只是因為桐夢舀湯過來,而他習慣的回應自己所信賴的對象罷了。這讓他回想方才在暉羽軒的情形,鳳初炎倒的水他一口也沒碰,他已經無法再相信鳳初炎,過去竹秋也說過他太多疑了,帶著寵溺的語氣念叨過,但後來又說他這樣也好。
想到這點,蘭虹月反而更信自己一些,既然他多疑,也已經不信任鳳初炎,那麼鳳初炎所講的一字一句也未必全是真的吧?
只不過他思緒還很亂,只想喝些湯,暫時什麼都不去想。
「虹月。」
伴隨桐夢這聲呼喚的還有其跪地的聲響,蘭虹月被嚇了跳,茫然注視桐夢問:「你做什麼跪我?起來說話啊。」
桐夢額面、鼻下都出了些汗,氣息不穩,兩手擱在褲子上不安的撓抓著,他搖頭說:「在你沒答應前,我不會起來,求你聽我的懇求,拜託你、拜託你一定要救熙雯。」
蘭虹月猜想桐夢是想帶他妹妹逃避婚事,這倒不令他意外,他苦笑輕嘆:「好了,起來說話吧,你要和她私奔是么?可是我也──」
「不,我可以死,但你一定要救她。」
「什麼啊?」蘭虹月一臉納悶:「你何必死?」
「她已經有了。」
蘭虹月面無表情:「有什麼?」
桐夢朝蘭虹月用力磕頭,答道:「她有我的孩子了。求你救救她!」
蘭虹月靜默良久,湯匙落回碗里,他長吁一口氣,輕聲道:「你這個……混帳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