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般言語相激,實是心中好奇。
那紙團只有桃核般大小,難道裡面包的是仙丹靈藥?否則怎會關係到幾條人命?李逍遙聽到這裡,心下已是雪亮:那還會有甚麼?自然是水靈珠了。
林鎮南道:誰知皇甫英兩耳竟如聾了一般,並不介面,只獃獃坐著,似乎心中仍在委決不下。
我索性轉身回座,冷笑道:兄弟酒還未曾喝夠,老兄既拿不定主意,那就請便罷。
說著自行斟酒吃菜,再不向他看上一眼。
皇甫英又呆坐片刻,突然霍地站起身來,雙膝跪地,將那紙團高高托起,直送到我面前。
我吃了一驚,疾忙跳開,連聲說道:你……你這是做甚麼?有話好說,快快請起。
皇甫英獃獃地看著我,仍是端跪不動。
燭火映照之下,他那隻鐵掌發出幽幽的亮光,更顯得奇詭無比。
我此時已隱隱覺察,紙團中所藏之物非同小可,說不定會惹上甚麼麻煩,不禁有些後悔。
可是事已至此,要我臨陣退縮,出爾反爾,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當下我將他扶起,伸手接過紙團,只覺入手沉甸甸地,頗有些分量,彷彿裡面包著極涼的物事,隔了油紙兀自透出陣陣寒氣。
我不知怎的,心下竟有幾分緊張,將紙團托在手中,慢慢打開。
皇甫英對這東西顯是極為愛惜,油紙、草紙,一張包著一張,從裡到外足足裹了四五層,待到紙團展開,那裡面……裡面是……咳,咳,是……是一顆……心神激蕩之下,喉頭突然哽住,大聲咳嗽起來。
他受傷極重,咳聲一起,愈來愈烈,竟是抑止不得。
過得片刻,咳聲震動臟腑,口角又溢出了鮮血。
李逍遙心如刀割,伸手和他相握,哽咽道:師父,我……我曉得裡面是……一顆珠子,對不對?林鎮南連連點頭,道:是,咳,咳,我真是胡塗。
你……見過皇甫英,他自然將這事告訴了你。
我……咳,咳,我又說來幹麼?過了好一刻工夫,林鎮南咳聲稍止,接著又道:……皇甫英去后,我叫起天南,將接鏢之事說了。
他也覺此事十分蹊蹺,勸我小心行事。
我連夜安排妥鏢局事務,次日天還未亮,雨已住了,便帶著珠子離家而去。
你師娘生性膽小,我恐她擔心,便沒對她講明情由,只說去走一趟暗鏢。
我同一名趟子手出得後門,兩人分乘坐騎,趕去城南碼頭。
我夜間思來想去,尋思那皇甫英將這珠子看得恁重,倘若稍有閃失,可不是要壞了林家的名頭?是以假扮成尋常客商的模樣,只帶隨身包裹,絕不帶大件行李,以免過於惹眼。
我在碼頭數里之外便即下馬,打發那趟子手回去,一個人到碼頭兜了個圈子,暗地裡留心察看,並沒見到甚麼礙眼的人物。
我這才稍稍放心,沿江打聽杭州的貨船。
問了幾家船戶,都不對路,正要返回再問,忽聽有人說道:這位長兄,借問一聲,你可是往東去么?我回頭一看,見身後不遠處站著一人。
那人二十多歲年紀,穿著綢緞長衫,頭戴方巾,一張臉極是白凈,腳下放著一隻書箱,看樣子是個進過學的生員。
我見他生得斯文,心下也有三分好感,便微微點頭回禮。
那人走過來說道:我見長兄打聽東去的貨船,想必是往杭州了?小弟姓吳,正是要往杭州,想同長兄結個伴,不知你意下如何?我遲疑未答。
那姓吳的又低聲道:小弟此次出門,很是帶了幾兩銀子,長兄若不見外,船錢都算小弟一人的便是。
我橫了他一眼,冷笑道:多謝,這幾兩銀子路費,在下還出得起的。
走出不遠,卻見那姓吳的仍鬼鬼祟祟跟在身後。
我登時心中起疑,疾返而回,喝道:你幹甚麼?使了一招探花撈月,抓向他胸前紫宮穴。
那姓吳的啊喲一聲,慌慌張張伸臂格擋,卻給我抓了個正著。
我見他格擋之際空門大露,雙手推在我臂上又綿軟無力,顯是不會武功,這才哼了一聲,放開手道:你再敢糾纏不休,我可要得罪了。
那姓吳的見我轉身要走,急得叫道:林總鏢頭,你……你請留步。
我吃了一驚,心想這人面生得很,我又已扮作客商,他卻如何認得我?那姓吳的紅著臉道:林總鏢頭,你老人家別疑心,你在蘇州城名聲素著,小生實是認得你的。
說著連連作揖,又道:不瞞你老人家說,小生這次前去杭州,隨身帶著五百多兩銀子,聽說近來水盜甚是猖狂,惟恐遇見強人打劫,便想尋一位好漢為伴。
適才恰見你也欲搭船,這才上前搭話,誰知卻惹得你老人家發怒,這……這可真是該死。
我盯著他看了半晌,見他模樣不似說謊,也就點點頭,問道:你尋到往杭州去的船了?那姓吳的連連點頭,指給我看江邊的一艘貨船。
我心想這人底子乾淨,路上倒是個不錯的同伴,便道:你要同我搭伴,那也不是不成,只是別再叫我林總鏢頭。
我這次出門並非走鏢,而是訪友,可不想給人認了出來。
那姓吳的本以為沒了指望,很是沮喪,這時見我突有允意,喜得手舞足蹈,連聲道:是,是。
小生省得的。
提起書箱,當先便行。
他一面走,一面大拍馬屁,說道久聞我武功高強,響馬、賊寇都聞風喪膽,有我相伴,這一路定保平安無事。
那貨船先給一位販米的杭州客商租下了,除他同四名夥計之外,只有一位搭船的單身男客。
那米商言語粗鄙,滿身銅臭,很是惹人討厭,不過我同他交談幾句,卻沒發現有甚麼不妥。
那單身客人是個滿臉鬍鬚的大漢,頭上纏著黑布,瞧不清楚相貌。
他遍身污穢,衣衫樣式頗為怪異,我從前在雲貴一帶見過,很像是當地苗人的服色。
這人自我下船之後,便在艙中呼呼大睡,似乎於旁人的舉動漠不關心。
我暗地裡留意了一陣,也未瞧出甚麼破綻。
這幾日天氣甚好,一路上風平浪靜,船行得很快。
那米商瞧我們不起,自在大艙吃住,照看貨物,因此小艙中便是我們三人。
那苗人大漢從早到晚都在瞌睡,只有吃飯時才會起身,吃過後倒頭又睡,似乎打算將一輩子的覺都在這幾日里睡完。
那姓吳的談吐倒很風趣,我二人漸漸熟絡起來,整日里論古說今,偶爾看看江上風景,頗不寂寞。
這一日到了大雁灘,突然下起雨來,貨船泊在岸邊不能開動。
傍晚雨停,那米商說道平白耽擱了一日路程,嚷著要船家連夜趕路。
船家見天氣轉晴,月色甚明,也就應了。
約莫一更時分,船行到江心,我迷迷糊糊有些困意,正要打開鋪蓋睡覺,那姓吳的卻突然邀我喝酒,說是月下行舟,景色極美,已吩咐船伙整治菜肴,要通宵飲酒賞月。
我幾日來雖然頓頓不曾離酒,可是因怕誤事,未敢多喝,這時聽他一說,登時勾起酒癮。
況且上船之後,一帆風順,再只幾日便到杭州,想必不會出甚麼岔子。
當下欣然應允。
眾船伙將酒菜搬上船頭,我二人相對坐飲。
那姓吳的年紀雖輕,可是酒量甚豪,轉眼五、六斤老酒下肚,居然渾若無事。
喝到深夜,我只覺眼花耳熱,起身說道:多謝。
今日酒已足夠,再喝只怕要醉了。
正要回艙休息,那姓吳的伸手攔阻,笑道:林總鏢頭武功天下第一,酒量自也不差,哪裡就會醉了?來,來,來,我們再喝他三斤。
我聽他叫出林總鏢頭,登時好生不快,心想:我上船之時叮囑過你,不可泄露我的身份。
怎的幾杯下肚便全忘了?不過他說我武功天下第一,可真教人聽了歡喜。
當下也就不以為意,擺擺手道:別亂講,誰說我的武功天下第一?那姓吳的道:縱然不是天下第一,只怕在你心裡也相去不遠罷……嗯,不知林總鏢頭自以為平生最得意的武功是哪一樣?我聽他問得無禮,臉上又似笑非笑的,很不尊重,不由得惱怒,叱道:我林家祖傳的水月劍法天下一絕,武林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你一個讀書人,問這些幹麼?那姓吳的笑道:這水月劍法我倒也有所耳聞,聽說很有些門道。
三年前林總鏢頭在九江斗殺太湖幫的二當家,不知用的是不是這路劍法?我聽得一怔,奇道:你怎會曉得此事?那姓吳的哈哈大笑,一字一頓地道:我豈止曉得這些?我還知道林總鏢頭此去杭州,為的是護送一顆寶珠,是也不是?他這話才一出口,我便覺耳中轟的一聲,宛似響了個炸雷,滿腔酒意登時驚得無影無蹤,心想:糟糕,糟糕!想不到我林鎮南保鏢半生,這次居然會走了眼。
丟人現眼還是小事,這狗賊既然知我大名,仍敢向我叫陣,那定是設下了厲害之極的埋伏,看來今日之事絕難善了。
可惜我長劍留在艙中,並未隨身帶著,這卻如何是好?那姓吳的見我不語,又是哈哈一笑,說道:實不相瞞,小弟我也是武林中人,咱們相識多日,早該親近親近。
小弟真名叫做司馬無憂,你老兄不知聽沒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