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逍遙性喜多事,這三樣規矩原本不大守得住的,但他知倘給逐出師門,只怕自己習武之夢從此便成泡影,這可比吃不上飯、揩不到油還難受百倍了。
是以雖也時時心癢難當,竟終能謹守規矩,不越雷池一步,這於他而言,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旁人眼裡,只道這小子終於浪子回頭,立心做個木匠,卻哪知他偷偷學起了武藝? 忽忽九年過去,李逍遙由一個蠢笨小兒,漸漸長成身手不俗、粗識文字的青年,雖然大抵劣性未能盡改,倒總不比從前那般一無是處了。
這一切,實可說是拜林木匠所賜。
卻說李逍遙小心翼翼打開秘道,正待鑽入,忽聽李大娘高聲叫道:“逍遙!還窩在房裡幹啥?快出來幫忙招呼幾位大爺!”那聲音來得好快,轉眼之間已到了二樓。
李逍遙大吃一驚,手一抖,三塊木板盡數落在地下,響聲大作,更唬得魂飛魄散。
他雖然自詡身手不凡,膽量較常人不可同日而語,但大抵做賊心虛乃人之常情,李大俠怕嬸嬸,更怕得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之至,跟功夫高低可沒半點關係。
李大娘身經百戰,自已覺出屋內聲響有異,心疑他搞鬼,照規矩本該進去查看一番。
只是今日情形大殊平日,既有三位財神爺紅雲罩體,光降送財,哪還顧得上理這臭小子?只得強壓怒火,口裡一疊聲道:“哎喲,真是怠慢。
三位請留神上樓,我這就教小二替各位安排上房。
逍遙!逍遙!你死在屋裡了是不是?” 李逍遙連聲答應,手忙腳亂遮住秘道洞口,幾步搶出門外,心中好一陣砰砰亂跳。
只見李大娘眉花眼笑,當先上樓,一瞥李逍遙,那馬臉立時便又長出半尺,瞪著眼吼道:“你死哪去了?慢吞吞的!還不趕緊跟各位大爺見禮?”接著迴轉身形,臉上仍是笑容可掬,道:“大爺,這是小店的夥計,有事只管吩咐他便是。
老婆子這就替各位準備酒飯去。
”沖李逍遙狠狠橫了一眼,快步下樓。
李逍遙忍不住好笑:“老太婆這門變臉皮的功夫,真是大大的高明,可惜老子道行不夠,若想到這般爐火純青的地步,怕還有好一番苦練哩。
”眼光掃處,突然一怔,險些叫出聲來:“咦,餘杭縣耍猴兒的侯八居然尋到家裡來啦?這……這也太他媽的稀奇!我前幾日將他的寶貝猴兒放跑了三隻,這是要跟老子算賬哪!”只見樓梯下三晃兩晃,當先鑽出一根錐髻,粗長筆挺,直聳雲霄,可不就是侯八的古怪扮相?而後腳步聲“咚咚”作響,錐髻下連著半截黑塔,一步一頓,砸上樓來。
李逍遙一見這黑塔,頓時長出一口氣:“原來不是侯八,是城隍廟裡的天王塔。
”轉念一想,更是大奇:“天王塔怎的自己走了上來?還頂了侯八的錐髻嚇唬人?難道是寶塔成精?乖乖不得了,李逍遙永鎮天王塔!”匆忙揉幾下眼睛,這才瞧清不是侯八尋仇,天王寶塔也還暫未成精,走上來的是一名粗壯漢子。
那漢子一張黑臉亂須叢生,目光炯炯,較李逍遙高出一頭還有餘,模樣甚是威猛。
身罩一掛黑布披風,露出裡面青麻布對襟短衣,手臂上、頸子間銀光閃閃,套滿了白銅圓環,瞧不出是哪門裝扮。
李逍遙心神粗定,頓生笑意:“這老小子敢情也是耍猴兒的師傅!再不就是等著扮戲?否則怎會穿成這副樣子!”見那怪客目光如電,向自己一掃,趕忙臉色一端,迎過去打躬施禮,引上二樓。
他一路當先引領,一路胡思亂想:“這王八蛋一臉兇橫,准不是好東西!他媽的,你莫非想扮作耍猴兒師傅,騙得老子一不留神,好在村裡打劫殺人吶?哼,放著李大俠在,怎能容得你胡來!” 李逍遙久慕江湖生涯,常自幻想“某次忽然身處險境,自己竭力應付,如何如何反敗為勝、轉危為安”。
苦於唯一的對手李大娘過於強大,不敢貿然招惹,只好勉強拿村中老少當做“夙敵”,心中假想一番,聊以自娛。
這等心理,就如同小孩子扮家家一般,殊不奇怪。
只是雖然每每能大獲全勝,但對手既為一干老、幼、殘、病之人,這勝利便未免來得有些名不副實。
眼下這怪客雖不知底細,瞧來倒也威風,堪為敵手,如不同他周旋一番,實有暴殄天物之憾。
李家這客店上下兩層,一樓是個小小飯廳,胡亂鋪了幾張桌椅板凳。
樓上一溜三間屋子,最裡面是李逍遙的卧房,靠外兩間均作客房,門楣上掛著“天、地”的字牌,場面雖小,氣派十足。
那怪客上得樓來,頭頂長長的錐髻幾乎要碰破頂棚,趕忙低頭作打量之狀,一皺眉,吩咐道:“小二,你這間客店,這幾日教爺們包下了,旁的客人再不要接,聽清楚啦?” 李逍遙聽他言語,咬字雖然清楚,口音卻頗為怪異,心道:“原來你扮的是外鄉耍猴兒先生,千里迢迢,失敬,失敬。
不過你老人家眼大如牛,眼神兒卻不好使,沒見俺這貴店只兩間客房,哪還住得下其他客人?”臉上恭恭敬敬,連聲答應。
那怪客哼了一聲,抬手擲出一塊碎銀,道:“這個賞你。
”李逍遙輕輕接過,隨手一掂,便知足有五錢上下,不禁心花怒放,頓覺這人模樣雖丑,卻是個大大的好人:“他老人家出手如此闊綽,自然不缺銀子,便是存心要打家劫舍,想來也瞧不上我這幾戶窮光棍罷?老子適才怕他殺人放火,原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 要知李大娘生性吝嗇,平日里一文零用錢也不肯給他。
李逍遙欲尋幾個錢花,只有借了跑腿買菜之機,揩些小小的油水。
便是這般,也須擔著十二萬分風險,若給李大娘發覺,剋扣的“糧餉”追回不提,還要再加賞一記“爆栗”,以示“嘉許”。
因此他往常手頭有個三、五文,便要算十分寬裕,這回陡然間得了五錢銀子,自然無異於發了大大的一注橫財。
當下李逍遙屁滾尿流,連聲道:“是,是,謝大爺的賞!大爺好生歇息,小的這就送酒菜過來!嘿嘿,別瞧小店房子有些窄巴,老闆娘的手藝可挺高吶,拿手好菜有得是!木樨銀魚、糟鵝肫掌、腌螃蟹、糟鴨、腌雞、鹹魚、火腿……嘖嘖,還有我們江南的名產桂花酒,包管你老人家吃得順口!聽小的嬸嬸說,當年洪武爺到咱們杭州府……” 那怪客一言不發,邁步徑直進了“天字上房”,“砰”地一聲撞上房門。
李逍遙猶自口沫飛濺,對著房門講個不休,冷不防天外飛來一隻毛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搡,一個破鑼般的嗓子大聲喝道:“臭小子,你他媽羅里羅嗦放什麼狗屁?快給老子滾遠些,當心老子割了你的舌頭下酒!” 那人這一推手勁頗足,顯是個練家子。
李逍遙估量自己原也盡可抵擋得住,只是林木匠曾叮囑多次,不得顯露半點武功,如有違犯,決不輕饒。
他原本不大將旁人的話放在心上,至於說到責罰,那也是家常便飯,殊不可怕。
但自己既拜林木匠為師,武林中人又素重師訓,身為未來的大俠,於這一節倒不能公然不理。
當下只得謹遵師訓,不敢運勁抵抗,腳下順勢跌開幾步,扶牆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