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他最初立志習武,還有一個旁人不知的緣故。
便是他依稀記得幼年之時,曾將一粒玩具彈珠送給一位江湖怪客,那人則以一柄木劍作為答謝。
那怪客又對他說道:“小兄弟,我同你實有極深的淵源,這次機緣巧合,本想盤桓數日,將一段故事源源本本說與你聽。
可惜你年紀太小,便是聽了,怕也不能明白。
我又有事在身,耽誤不得,咱們只好就此分手。
不過有幾句話,要請你牢牢記住。
你爹娘現下碰到了大麻煩,給一個惡人囚禁起來,他二人在江湖上可大大的有名,乃是一對人人羨慕的鴛鴦俠侶。
小兄弟,你將來定要學一身好武藝,行俠仗義,懲奸除惡,這才不負爹爹之名!到你弱冠之年,自會有一番際遇,那時便會知曉父母下落。
只是這事錯綜複雜,又有壞人在一旁矇騙,卻不容易弄清楚。
你只須記著人心險惡的道理,凡事不可輕信。
唉,至於何去何從,那便全憑你的造化啦……” 一番話說得李逍遙摸門不著。
他那時只四、五歲年紀,這人講話又夾七夾八、羅里羅嗦,待到說完,倒有一多半不能記得。
只是這最後的幾句,教自己“學成武藝、做個大俠”,因為大合胃口,卻能牢牢印在心裡,至今不忘。
及后十一歲那年,偶然一次去後山玩耍,聽到附近林中傳出沙沙的異響。
那聲音忽慢忽快,忽低忽高,便如無數的飢蠶,在爭相啃食桑葉一般。
李逍遙心中好奇,偷偷摸過去張看,只見林中空地之上,有一團徑達丈許的白光在不住滾動。
那白光燦爛耀眼,旋轉如飛,卻像給人用一條無形的絲線縛住一般,始終脫不出方圓數丈的圈子,又似乎有著磁石一般的吸力,將地上的枯枝敗葉引得紛紛亂舞,便如一頭毛色純白的巨獸,拖了條長長的黃色尾巴,在那裡嬉戲玩耍。
他蹲在草叢之中,聚精會神瞧了半晌,正感十分有趣,忽聽一聲斷喝,那光球突地化作一道白線,當中現出一人。
那人時而高躥,時而低縱,白線如匹練也似地,隨著他身形左右翻騰,上下飛舞,一股股勁風匝地席捲,逼得落葉漫空飄灑,場面煞是壯觀。
李逍遙看得目眩神搖,他年紀雖小,心下卻也明白:那道白線同之前的光球,定然是一柄寶劍,這人劍術高超,手法靈動,將劍舞得風車一般疾,是以自己遠遠望去,只見光芒耀眼,而不辨其人蹤影。
“這……這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高人么?怎生想個法子,拜他為師才好?就不知我這有名的調皮鬼,人家肯不肯收?” 他肚子里不住盤算,微微走神。
驀地里眼前一花,跟著無數道白光閃動,一股勁氣撲面而來,耳聽沙沙輕響,頭頂、臉頰、進而全身,好似籠罩在一片萬載寒冰之中,只覺寒氣沁膚,隱隱生疼。
李逍遙大驚失色,心道不好,自己偷窺犯忌,惹得高人發怒,這是不是取老子的小命來啦?慌亂中向後一躲,不由自主摔個仰面朝天,嘴裡兀自叫著:“大俠饒命!” 那人哈哈大笑,劍光倏然暴斂,只見一個青衣漢子臉帶笑容,負手站在面前。
這人三十多歲年紀,粗手大腳,相貌樸實,便是個尋常鄉下人模樣。
李逍遙一見此人,不由得“啊”地一聲,一張嘴好似吞了只西瓜進去,再也合攏不牢,心中詫異萬分:“俺的娘!這……這不是村東頭兒的林木匠?他……他幾時變成大俠客啦?這……這……這可不是活見鬼了?” 那人便是生了三個腦袋、八條手臂,原也不能教他如此驚訝。
只是他萬萬料想不到,一個老實本分、三腳都踹不出屁來的鄉間木匠,竟然便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在他幼小的心中,無數次幻想過江湖俠客的英風偉貌,總不外是《七俠五義》里描述的樣子:或是高聲大嗓、膽氣驚人的豪客;或是身手靈活、深藏不露的怪傑;至不濟也是個精力十足、意氣昂揚的壯漢。
這些人平日須得策馬縱橫天下、持劍快意恩仇,理應大碗喝酒、大筆使錢,視金銀似糞土、覷人命如草芥。
眼前這灰頭土臉、神色木訥的顢頇漢子,卻無論如何也瞧不出有半點“高手”風範。
林木匠將手中長劍插在地下,拍拍衣上塵土,笑眯眯瞧著李逍遙,一言不發。
兩個人面面相覷了半晌,李逍遙忽然福至心靈,翻身拜倒,連連磕頭道:“師父!師父!我小李子尋了你多少年,這……這才能夠相遇。
求師父大慈大悲,收我為徒!”林木匠臉上笑容不改,伸手扶起,緩緩點頭。
林木匠大名叫林南軫,自言本是南直隸池州府人,因遭水災,家人盡皆亡故,十五年前孤身流落至此。
幸虧他此前家道殷實,隨身帶得一些銀兩,因在西山村買地棲身,做了農戶。
這林南軫每常也只幹些農家勾當,便在閑時才幫人做個木工活計,賺幾個活錢。
因為手藝出眾,方圓數十里都知西山村有個林木匠,將他本名倒漸漸淡忘了。
這林木匠寡言少語,性子恬淡,從不與人爭競,便有人欺到頭上,也多半默默忍了,故此在村裡頗有口碑。
只是有樁怪事,卻也教人頗費猜疑。
林木匠正值盛年,身健體壯,既操著一門手藝,又無喝酒賭錢的惡習,幾年下來,自是家道小康,日子很過得去。
但他雖獨身多年,卻從不見有成家之想,似乎很樂於形單影隻的生活。
說起來這些年上門保媒拉縴的婆子,便沒有一百,也有幾十,撮合的女家,也大抵是門戶相當、各擅勝場。
怪在林木匠就似王八吞秤砣,鐵了心的一般,任你說破大天,只是笑而不允。
那提親的只道他眼光高,雖每每興沖沖而來、喪耷耷而去,卻貪著幾兩銀子的謝媒之禮,仍是前仆後繼、絡繹不絕,大有一逞而後快之意。
林木匠漸漸不勝其擾,但凡有人再來提親,便借故躲了出去,不等天黑絕不回家。
久而久之,旁人不免議論紛紛。
有人說他與喪妻琴瑟甚諧,一旦死別,便誓不再娶,實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也有人猜他曾給女人坑害得家破人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是給女人騙得怕了。
更有的說他這是前世作孽,今生與女人無緣,所以不娶妻室,那是老天懲罰。
無論如何,媒人固然不敢再登門,他卻也落下個“怪人”的名號。
只是林木匠似並不以為意,依舊早出晚歸,做他的生計。
這些舊聞,李逍遙知之甚稔,只是由於年紀尚小,弄不懂為什麼男人不討老婆,便要給人喚作“怪人”。
在他心中,男子漢當以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為己任,論起一個人有無出息,自然全憑武功高低來評判,跟討不討老婆沒甚相干。
林木匠瞧不出身懷半點武功,固難稱“有出息”,但較諸村裡那班“只知有婦、不知有父”的無良之輩,卻顯然強得多了。
只可恨一干俗人少見多怪,這樣一個老實人,居然被冠以“怪人”之名,簡直非顛倒、黑白混淆之至!天下寧有是理?李逍遙雖懷俠義仁心,卻也知眾口難辯,只得將一片善心化諸行動,此後不單不再與林木匠調皮搗蛋,反會時常幫他做些正經事情。
林木匠心中自也感激,卻從不溢於言表,至多憨憨一笑,以示嘉許。
李逍遙知他訥於言辭,殊不介意。
時間一長,這一壯一少竟成莫逆,不免令闔村詫異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