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舒窈結束了A-level考試,八月底,她超常發揮,取得了一個於她來說驚喜萬分的成績,一番深思熟慮之後,她報考了創建於1785年的倫敦醫院醫學院,努力未被辜負,不日後她順利收到offer。
九月初,舒窈收拾好行李,獨自踏上異國求學之旅,李行原本要與她同行,不料義安會龍頭案經過一年的審理,開庭時間將近,他不得不留在香港穩定軍心。
與憂心忡忡的李行相比,舒窈對於孤身出國顯得很釋然,甚至懷著一種期許,一種迫切想要長大、渴望向世人證實自己已然成長的期許。
直到舒窈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出倫敦機場,望著那片不同於香港永遠澄亮美麗,一碧如洗的藍天,這座靜謐如細紗籠罩的灰濛濛都市,令她深切地感受到一股陌生的孤獨,將她一層層包裹。
爹地活著時,她一直躲在爹地的羽翼之下,爹地去了后,她又活在李行的臂彎之中。
十月的第一個星期,大學開學的第一堂課,任課老師威廉教授做了一段輕快的自我介紹,之後在黑板上寫下一行英文,詢問眾人:“為什麼會選擇醫學?”
在不同膚色的面孔侃侃而談夢想時,舒窈只寫了一個單詞:“Atonement。”
威廉教授對她的答案很感興趣,下課後,他詢問這個詞的來歷,威廉有一雙睿智的眼,澄明藍色瞳孔像一汪湖泊,讓人不由自主放鬆下來。
舒窈想了想,將自己的故事簡單說了出來:“我出生在一個有罪的家庭,我的父親經營著一些黑色產業,但有十多年,我並不以此感到羞恥,我享受著罪惡帶來的一切,金錢、地位、權勢,被人人追捧著,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她低下頭:“有時,我會想到這一切是不對的,可是快樂讓我的情緒變得麻木,我似乎成了一個只會遲鈍享樂的怪物。‘不對’的想法僅僅出現了一瞬間,就會被我拋之腦後。”
“那段時間,我始終假裝對一切都不在乎,用歇斯底里的面具偽裝自己,有時我寧願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個無知任性、只會蠻橫發脾氣的壞女孩,每當有什麼觸及到真實的我時,我既希望他能將我一眼看穿,又矛盾地不希望任何人輕易看透我的內心。”
那會讓她在一瞬間失去所有的安全感,彷彿寄居蟹離開了自己的殼。
“我甚至不願意去思考、去努力,‘當個傻瓜無憂無慮活著沒什麼不好’——我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心安理得地活著……直到爹地死去。”
“有什麼東西倒塌了,我明白該面對了,我不得不面對了。”
“這是你第一次與人談論心事么?我是說,你在獨自承受著這些情緒嗎——負罪感?”威廉問她。
舒窈的目光有些茫然,她點頭,怔了怔,卻又搖頭:“不是,我有一個很愛我的人,我相信,如果我坦然負擔,他願意為我承受一切。”
她想起李行,唇邊笑容徐徐,半垂的眼卻透著一縷哀傷:“可我不想讓他再為我難過。”
他有多身不由己,她很清楚。
舒窈望著紙上的單詞,再抬頭時,她露出一抹笑容,聲音清脆而堅定:“有他在,我很幸運。”
“我也有了一些前進的目標,這一次,我想依靠我自己。”
人生前十七年,她一直被保護著活著。
如果可以,她也想要保護一些,比她更值得被保護的人。
異國戀並不容易,尤其是通訊與網路還不算髮達的時代。
行為可以剋制,舒窈用學業麻痹自己,不去想念,不去打電話,不去翻閱日曆,數著假期何時將至,他們多久可以再見?可情緒總難自控,日日夜夜裡,有些思念如藤蔓在心底蜿蜒。
她一直在想李行,無法期瞞。
這一年的聖誕,倫敦的街頭張燈結綵,聖誕樹掛滿雪花。一周前她接到李行的電話,義安會內部發生衝突,他來不了。
從九月初到十二月底,他們已經很久沒見了。
這段時日,除了時不時的跨國電話,他們用著最古老的方式交流——書信與日記。
每周一,郵差會送來最新的報紙與漂洋過海的信件。
舒窈會在清晨第一縷陽光未灑下前等待在門口,滿心歡喜地接過層層密封的包裹,翻出一封封寫滿思念的薄薄信件。
她扯開漆印,從第一個字往下讀,不願囫圇吞棗,要一個字一個字逐字看去,可紙有長短,字有盡數,再是捨不得,也只能折好信封,撫摸著信紙,坐在小院長椅上,失神地眺著大雁南飛,她在信紙末輕輕印上一個吻,彷彿他就在身旁。
李行收到回信就是幅樣子,信紙沁著一層馨香,印著鮮亮的口紅印,很有大小姐的風範。
聖誕當日,同住的室友都去慶祝節日,舒窈在屋裡煮著簡易火鍋。午夜十二點將至,門外傳來敲門聲,舒窈以為是晚歸的室友,前去開門——她直眉楞眼望著來人。
李行風塵僕僕,一件黑色的長風衣裹著冷風,頭髮幾分凌亂,肩上落滿飛雪。
“抱歉,我來晚了。”
舒窈眼眶微熱:“不晚,永遠不晚。”
她側過身,看著李行身旁的行李箱:“不走了么?”
“嗯。”李行點頭,腦袋埋在她頸間,胡亂又急切地吻如雨點砸下,李行抱著舒窈,他青灰色的眉眼寫滿疲倦,身體累到極點,神經卻因為興奮,一點也睡不著。
舒窈並不知道在來之前李行經歷過什麼。
她沒有問,李行沒有說。他們回到屋內,像野獸般撕扯著彼此身上礙事的衣物,隨著衣服一件件掉落,肌膚相貼的觸感讓兩人不約而同喘了一口氣,接著是熱切地接吻、擁抱,囂泄著許久未見的想念。
他將舒窈撐在牆邊,單手摁住她的腰,用力地吻著她的脖頸,在耳廓旁又親又吮。
舒窈耳朵一麻,她怕癢,隨著李行親著,半邊身子都軟了,輕飄飄靠掛在他的臂膀里,渾身敏感地打顫,李行高大的身軀遮住燈火,她眼前明明暗暗,看不清他的臉,只剩一道堅毅的輪廓與幽幽兩點目光,牢牢擢住她。
燈光本就不算亮,牆角更顯得逼仄,他堅實滾燙的軀體像一團火,分明是冬夜,窗外還飄著雪,可在曖昧的喘息聲里,誰也不怕冷,只覺得渾身皮肉底下,連血液都在沸騰燃燒,冒著泡泡,
李行微薄的唇慢慢移到她面頰中央,呼出的氣一下比一下沉,他用手扣住她的後腦,遽然間含住她的口舌,舒窈幾乎被吻到窒息,口腔的氣息被他掠奪得一乾二淨。
一恍,兩人在倫敦數年,舒窈從倫敦醫院醫學院畢業后,又繼續在倫敦衛生與熱帶醫學院深造。
李行離港前,本港義安會與海外產業達成財產分割,原義安會地頭因龍頭大佬先後離去,在九十年代末內亂不窮,最終四分五裂,后被興華、利盛、14K逐步吞沒,其間鬥爭,又攪起本港一片腥風血雨,只是與遠在異國的兩人再無瓜葛。
這一番風雲動亂,直至97年香港回歸祖國方才平息,囂張跋扈的黑幫們於明面銷聲匿跡,轉入暗線。
遙遠目睹這一切的舒窈也逐漸明白,黑暗始終會存在,而李行能做的,只是在其位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至於滅絕人性,離其位時,將兩人置身事外,把義安會海外事業徹底洗白。
畢業后,舒窈拜別導師,回頭再看一眼校園,1990年開學時與台上同學念頌著希波克拉底誓詞畫面歷歷在目:“作為一名醫療工作者,我正式宣誓——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人類………”
“捨不得離開嗎?”李行問。
舒窈搖頭:“不是。”
“以後想做什麼?回港開家醫院,還是——”
舒窈回憶著當年的誓言,突發奇想:“如果我說,我想去做無國界醫生,你會答應嗎?”
李行默了片刻:“別這麼問我。”
他認真地看著她:“舒窈,只要是你想做的、認為有意義的、願意做的事,我都會陪你一起。”
舒窈一下撲進他懷裡,親一親他的下巴:“我就知道,你最好啦。”
李行不為所動,指腹摩挲著她的臉龐:“但是無論你選擇去哪,一定要帶上我。”
“嗯嗯嗯,這麼沒安全感呀?怕我喜歡上別人?”舒窈俏皮地眨眨眼,故意說。
“不是。”李行頓足,他側目凝望著舒窈,沉聲道:“在我身邊,我不會讓你先死。”
他聲音很輕,話里的重量卻讓她怔忪不已。
她心糾在一起,久久說不出話。
舒窈與李行攜手消失在人潮里,機場正放著一首歌。
“風吹我的衣襟,然後載浪花飛奔沾你身。”
“這晚你偶然來,一起與我望海。”
“你對我說好嗎?”
“一切好嗎?尋找到真愛吧。”
………
“我倆有過凌晨,一起看過夜深。”
“與你有過許多,跨過許多,甜酸苦的腳步。”
是林憶蓮的《依然》。
1997年,飛機起航,香港回歸,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一個時代悄然落幕,新的世紀在歡聲笑語中建立,我們都是故事的見證者。
末:
2021年12月9日,香港維多利亞港。
又是一個斜暉日落天,香江之上,火紅的日輪一如當年,流光靄靄落滿江面,一艘艘游輪載著各方來客,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在光陰洪流里往複不止。
自尖沙咀鐘樓在起停七十一年後的今日,這座見證香港百載光陰的鐘鳴再次敲響。
隨著時鐘撥轉,時針停在傍晚6時,六聲洪亮幽長的鐘鳴響徹長空,熙來攘往的星光大道,垂垂老矣的香港老市民熱淚盈眶。
年過半百的舒窈與李行站在人群中,手牽著手,彼此攙扶,他們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不遠處高高聳立的鐘樓。
昔年何時,一對母子在鐘樓注視之下遠走他鄉,昔年之後,一對雙鬢斑白的夫婦在傍晚的黃昏里,在鐘聲敲響時,在沉寂了近半多個世紀的鐘樓前熱烈擁抱。
如同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