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秋,一場大雨落幕,義安會龍頭大佬伏誅一事隨風傳遍大街小巷。
有人歡喜有人憂,各方勢力虎視眈眈,義安會亂成一鍋粥,李行謹記舒龍之死,秉承著遺訓,每日忙得焦頭爛額,逐步將義安會重心轉移到商業活動之上。
李萍聽到舒龍的死也只是愣了愣,可在當日闃無人聲的夜裡,她撫摸著昔日的黑白舊照,一寸照片的如此小,框不下當年情深意切的思念,她嘴裡說著:“我不恨你,不愛你,你有這樣的結局,只有八個字,咎由自取,報應來遲。”
“舒龍,你罪有應得,死也是活該。”
可為何,淚水依舊滾滾而落?無人知曉。
舒窈升入高叄,A-level課程最末一年,從前無憂無慮時,她沒考慮過之後想做什麼,IGCSE成績不說一塌糊塗,也不過勉勉強強。想想也是,眾星捧月長大,父親無限寵愛,當個不學無術、混吃等死的大小姐何樂而不為呢。
只是如今,現實種種與爹地之死讓這位嬌縱大小姐也慢慢成長起來。
無需太多,至少要有個目標。舒窈支著筆想,說要去留學,那學什麼?IGCSE與A-level的課程她也只是隨大流選,可到了大學,總得從中確認一個。
商科——枯燥乏味,劃掉。
藝術——沒這天賦,劃掉。
文學——不愛看書,劃掉。
左思右想,舒窈在重重學科與未來職業里,瞥見一詞,思緒久久停住。
十月,本是蓉桂競芳的時節,舒窈坐在半山別墅的小院里,翻起舊相冊,一張一張,有她牙牙學語時,亦有她翻躍籬笆、池塘戲水。
每一張舊照片,都有半截衣袖或是模糊人影,不近不遠陪在她身側,從前舒窈哪會耐著性子看這照片,也只是人走了,才後知後覺懷念,現在坐在屋檐下細細翻閱,才驚覺——原來爹地一直以來都默默看著她長大。
指尖停在相冊最後一頁,扎著麻花辮的小姑娘,扯著一根風箏線,仰臉看蝴蝶紙鳶越飛越高。
舒窈忍不住抬頭望去,同樣一片澄碧的藍天,隔牆外,夏時滿牆火紅的凌霄花逐漸凋零。
回憶如斷線的風箏,呼啦啦地吹著,拂起她的髮絲,吹回那一天。
幼時春來的太平山,那會兒柳絮風輕,梨花雨細,爹地坐在小院搖椅處,點燃煙,喝著茶,聽著手底下一溜兒白衣黑褲的白紙扇們彙報情況,閑暇時抬抬眼,看著她在庭里撲蝶放飛箏。
舒窈拉著長長的風箏線,爹地坐在身後笑吟吟地看著她咯咯直笑,窗間過馬,一恍多年,昔日的歡聲笑語,也成了在相冊里薄薄一張卷邊黃紙。
沒了爹地料理花園,幾株西府海棠也謝盡,零落在地上,只剩幾點殘紅,院中枯枝落葉,滿庭蕭瑟,嘩啦啦的銀杏葉掉滿池塘小徑,獨她零落一身秋。
舒龍走後,李行忙於穩定局勢,舒窈也忙,學校里不見班長方誠的蹤影,自方二少倒台後,興華大洗牌,他似乎也隨之遠赴異國,幾個月後,舒窈才收到他自法國寄來的書信。
信里講他一切安好,一株乾枯的薰衣草夾在末尾,拜託她將花轉寄給鍾悅蘭。
班上又少了兩人,在離別將至的這一年,學習的氛圍也變得格外緊迫。
梅清婉如她所說,在課餘之際,時常約著舒窈逛街看電影,從前唇槍舌劍的兩個人,也成了互相鼓勵的學習好友。
學期末,學業變得繁重,舒窈經常看書到深夜,倘若舒龍還活著,看著如此“努力”的舒窈,恐怕要感動得老淚縱橫。
走出考場后,梅清婉跟上舒窈的腳步,她踢著腳下石子,仰臉望天,喃喃自語:“我還記得聖德入學時你身後跟了一伙人,氣勢好嚇人,大家都悄悄看你講你好靚,但沒有人敢接近你,除了陳——咳,是我多嘴了。”
梅清婉要說抱歉,舒窈沒所謂地笑:“其實你們沒說錯,有些事確實是我家人做的。”
梅清婉默了默,移開話題:“沒想到這麼快就只剩一學期了……對了,舒窈,你打算去哪念大學,想學什麼?”
兩人並肩離去,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舒窈在紅綠燈處站定,她望向遠方澄亮的天,微微一笑:“也許會去英國,學醫吧。”
梅清婉驚訝:“學醫?”
“嗯。”舒窈重重點頭。
“不像你喜歡的。”梅清婉說:“之前從來沒聽過你對學醫感興趣。”
“要我喜歡啊?”舒窈聳聳肩,斑駁的綠燈落在她白凈的臉龐上。
她狹黠一笑:“那我喜歡天天睡到自然醒,不工作就有花不完的錢,每天任務就是吃大餐、Shopping泡靚仔啰,瀟瀟洒灑、糊裡糊塗活一生,多快活是不是——”
“要是以前的我肯定會這麼說……不對,其實我現在也是這樣想的。我甚至會想,你們怎麼一個個都有夢想,有追求啊,好厲害,顯得我好廢柴!”
舒窈握緊書包的肩帶,拉著梅清婉快步穿過馬路。
她在高一就聽陳珍妮說過,梅清婉要去學設計,她想做一位獨立室內設計師,梅清婉平時不太笑,安靜時,也是清清冷冷一個美人,但提及夢想之時,那雙漂亮的琥珀色雙眸就像被煙火擦亮的黃昏天,明光爍亮。
“但是人活一生,短短數十載,還是得過得有意思一點,不是嗎?”舒窈捧著臉,途經一家甜水鋪子,她買兩杯鴛鴦奶茶,插進吸管,一杯遞給梅清婉:“既然我沒什麼喜歡的,那就做一點有意義的事吧,再說了,‘白衣天使,救死扶傷。’多好聽啊。”
舒窈笑容鮮眉亮眼,眼角眉梢都熠熠生輝:“和我很般配,是吧?”
梅清婉怔怔地看著舒窈自信的模樣,她忽然意識到,一旦了解了舒窈,沒有人會不喜歡她吧。
像一團烈焰,灼灼動人。
“加油啰大設計師,以後我回港開診所,就請你裝修啊,一定要夠別緻夠Fashion。”舒窈拍著她的肩。
梅清婉點頭說好,舒窈晃一晃手裡的奶茶:“來——乾杯!”
杯壁輕碰,喇叭聲響起,一輛虎頭賓士車穩穩停在她面前,車窗緩緩降下,率先見到一截斷眉,往下是雙犀利漆黑的眼,白皙修長的手搭在方向盤上,利落一句:“上車。”
舒窈喝一口奶茶,與梅清婉揮手道別,一溜風竄上副駕駛位:“你呀,大忙人一個,怎麼有空來接我?”
“想你。”微微乾澀的嗓音,言簡意賅。
舒窈嘴巴止不住笑,還要輕輕“哼”一聲才開口:“光會嘴上說?”
李行透過後視鏡瞥她,低低道:“我怕控制不住。”
舒窈正要對著小鏡子補口紅,沒聽清:“什麼?”
“別塗了。”手指壓在口紅蓋上,慢慢合攏。
“為什麼?”舒窈撇過臉,他眼睛很亮,目光如炬地望著他。
車子熄火停穩,李行未講話,只有呼吸離她越來越近,沉沉拂在她臉上,舒窈聽見他低沉的聲音響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