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默不作聲聽著舒龍問:“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汕關道:“1976年,反黑組被取締,我從黃竹坑警察訓練學院畢業后,那是我接到第一個命令。”
——汕關記得他的教員給他看了“六七暴動”和無數黑社會成員傷殺搶掠的圖片,教員這樣告訴他:“你務必潛入義安會,設法成為黑社會的高層,搜集他們的犯罪證據,尤其要取得高級職員名單,將他們一網打盡。”
“十一年。”舒龍嘆息一口,自1977年於尖沙咀“救下”汕關,納其入義安會,再到1988年汕關被抓入獄,傳出身死之事,已是十一年。
“你原本不必現身。”吸盡最後一口煙,舒龍踩滅煙嘴:“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
在這浸染黑暗的這一行里,無論你是善是惡,無論是差佬還是古惑仔,命運相連,非死不休。而汕關明面已死,恩怨再與他無干,何必再出來淌這一趟渾水。
“1984年,反黑組重立。”汕關手指拂配槍上的字母,他站起身,眉尖一道痕,似是歲月的刻痕。
他看向舒龍,沉沉開口:“有些事我必須要做,是我不愧於這把配槍的職責所在,有些事我想做,僅僅是我身為人的自由。”
舒龍搖頭笑了下,話里幾分悲涼:“也好,明明白白死在你手下,我沒什麼可怨的。”
也許早在叄十多年踏入這一步時,舒龍便已料到而今的結局。一路以來,罪有應得,他無話可說。
李行見狀,舉槍橫在兩人中間,舒龍攔下將要動手的李行。
他看向李行,卻沖汕關搖頭道:“死後萬事休,此事恩怨了斷,再與旁人無關。”
說罷,一把推開李行,汕關扣動扳機,落一個“好”字。
舒龍面容坦然,嘴角掛著一絲微笑。一聲槍響,子彈穿過胸膛,他應聲倒下。
汕關放下槍,回身對著李行,他動動唇,似乎想告誡些什麼,最終只是語重心長講一句:“好自為之。”便從後門消失不見。
前門等候多時的馬仔們聽見槍響,立馬舉槍往裡鑽——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舒龍,無一跪地不起,掩面相泣。
舒龍眼皮顫抖,恍恍惚惚間,腦海里閃過紛紛擾擾的畫面,有兒時海上,兩個小小的人兒肩並肩坐在漁船上,細碎的月光落在海面,像一片閃閃發光的鑽石,那時天真無知的兩人,懷抱著憧憬,一起幻想著遙遠的未來。
記憶兜兜轉轉,無數人的面貌清晰又模糊地閃回,最終停在那一天傍晚,那個太平山頂的黃昏日落,火紅的落日映著香江流水潺潺,連綿無際的火燒雲紅彤彤成片,也抵不過少女低眉淺笑時,那害羞懷春的臉頰,那樣好看。
這一世,舒龍起起伏伏半生,輝煌過也落魄過,若說還有什麼遺憾,便只剩李萍與窈窈罷,沒能與李萍輕口說聲對不起,沒能再見一見窈窈,讓她好好念書,好好和阿行在一起,實在可惜……可惜……
“阿行……”舒龍撐起最後一口氣,喚著李行的名字。
“我在。”李行低頭,打量這一隻垂暮時分的“尖沙咀之虎”,他未曾叫過一聲的親生父親,神色複雜。
“今日叫你來……是要你記著我的死……無論你今後要走什麼樣的路,你記住,千萬不要像我,不要辜負窈窈,不要落得我這樣的下場。”舒龍蒼老灰白的臉上,勉強擠出最後一絲笑:“答應我……一定,一定要好好對待窈窈。”
濃烈的血腥味在空氣里竄開,李行閉了閉眼,嘴唇翕動,嗓音艱澀地一一應下。
得了答覆,舒龍眼睛一下睜開,黯淡的眼底亮起熒火般的微光,如迴光返照般注視著李行。
他努力睜大眼,望著李行與那人相似的臉龐,眼前重重迭迭的容顏,一時是李行,一時是李萍,回憶匆匆,彷彿倒退至許多年前,舒龍正捂著汩汩流血的傷處,倒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抬一抬頭,那雙美麗而溫柔的眼眸正關切地注視著他,輕輕問著:“還疼嗎?”
舒龍語不成調:“抱歉……抱歉……”
兩聲抱歉,說與昔年鐘樓下,那一對愴惶離港的母子。
也說與眼前人。
一雙手重重垂下,李行一動不動,他沉默著遮住舒龍疲倦半閉的眼皮。
1989年秋,歷史的洪流滾滾向前,本港風起雲湧,那位輝煌數載的傳奇人物,昔日叱吒風雲的尖沙咀之虎,命喪於一間破爛瓦舍之下,一個時代悄無聲息間宣告落幕。
黎明破曉時,李行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地下室。
下了許久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他踩過一深一淺的水窪。
熹微的晨光穿透雲層,落在李行臉上,不遠處的人影倚在車邊,一直等著他。
天色尚早,寬闊的路上行人兩兩叄叄,李行一步步走近,牽起她的手掌,他的指腹溫熱而濕潤,還沾著幾點鮮血。
李行低頭,對上一雙核桃般鼓著的眼兒,眼尾紅澄澄,顯然默默無聲哭了許久,直到他走到跟前,才吸一吸鼻子,一抹臉頰,拳頭砸在他胸口處:“你怎麼才來啊!”
李行什麼也沒有說,只將舒窈抱在懷裡。
“慢死人了!”她將臉靠在他懷裡,聲音嘟囔不清,儘是哭腔。
幾滴濕潤的水珠淌過李行的衣裳,他的心像是被灼燒了一下。
舒窈手心顫抖,李行雙臂環過她的腰,將她抱得很緊很緊,直至第一縷陽光落在兩人相擁的身影上。
他拉著她輕顫的手,旋及,一枚滾燙的吻小心翼翼地印在舒窈的手心,他的嘴巴也在抖,吻得輕輕地,像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又像在親吻一片羽毛。
那樣珍視,那樣溫柔的吻。
舒窈瞪圓雙目,淚眼朦朧里怎麼也看不清他的臉。她抬手想推他,他卻扣住她的手,低低地說著:“BB,讓我抱一下。”
註:本篇部分設定內容引用新聞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