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乾澀的眼裡滲出一滴淚,“我把那孩子生下來了,趙柏盛,我把你的孩子生下來了,生的時候也快沒了命——是個男孩,你想要的男孩,我把他養到了十六歲!”
“他在哪?他在哪?!”趙柏盛眼球充血,野獸般猙獰。
嚴慧文咯咯笑起來,這笑聲尖厲如女鬼,讓人聽得頭皮發麻,“你殺了他!你殺了他哈哈哈!他叫嚴家棟,這個名字你忘了吧?他還不上欠的債,被探驪網的人推下橋,淹死在江里了!當年陳五把這件事報給了你,你是探驪網的高管,叫他們這樣乾的,你想起來了嗎?你把你的親生兒子殺了,連後面的官司也找人壓下來了!”
趙柏盛發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嘶吼,胳膊奮力地垂著桌子,發出呯呯的悶響,“你在騙我!你在撒謊!賤人……賤人!”
嚴慧文把桌上的材料攤開,“DNA親子鑒定,你自己看吧。這是他的照片,不過已經被江水泡脹了,哈哈哈!”
她笑著流出兩行眼淚,“趙柏盛,你看啊,他跟你手腕上都有一顆痣,在相同的地方,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你那張該死的臉。自打他生下來,我就沒讓他過過一天好日子!我恨他!他不配活在這世上,他是個壞種,應該陪你一起下地獄!我唯一能為他做的,就是把他的親生父親送進監獄,讓他在地下瞑目!我等這一天整整二十年了!”
趙柏盛抖著手抓住鑒定報告,因為太過用力,紙張“嘶啦”一聲裂成兩半,然而上面列印的字跡清晰地烙在了他的眼睛里。
他痴痴地捧著兩片紙,看著看著,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哈!我有個兒子!我有兒子了!哈哈哈!我還有沒有別的?還有沒有別的?你告訴我!告訴我!”
他搖著她的肩,被嚴慧文嫌惡地甩開,大聲道:“沒有,只有這一個!他已經死了!死了四年!被你逼死的!”
趙柏盛抱住腦袋,彷彿裡面有千萬條蟲子在啃噬神經,他在椅子上扭動起來,用頭狠狠地撞擊桌面,手裡還緊緊握著那張紙不放,嘴裡重複著兩個詞:
“死了,我兒子,死了,兒子……”
“我也會有報應。”嚴慧文低低道,抹了把臉,站起身離去。
門外的警員進來時,趙柏盛一下子跳了起來,面部的肌肉神經質地抽動著,手舞足蹈地圍著那張桌子跑,邊跑邊哈哈大笑,鞋都掉了,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這情形著實令他們毛骨悚然,手銬都忘了給他戴上。
“這傢伙瘋了嗎?”
“瘋了也先運到監獄里再說,這不歸我們管。”
*
2023年5月1日勞動節,《銀城日報》A版頭條登出一則爆炸性新聞。
隨著某個中央領導及其定居海外的兄長被捕,執掌銀城二十年的市委書記趙競業落馬,他身後拖著一串大大小小的官員名單。
報道中詳述了趙競業多年來濫用職權、私德不檢、向上行賄、向下貪污的案例,並曝光他違反紀律在宗教場所秘密結婚,授意配偶黎珠利用外籍身份開設公司謀財害命、為有案底的官員家屬辦理移民的重大犯罪行為。
趙競業的侄子趙柏盛,原為恆中集團高管,今年一月刑拘期間已被集團董事會開除,在探驪網倒閉后屬於無業人員。看報紙的市民們發現,他頭上的罪名是最多的,為首一條是“多次採用暴力、威脅、傷害或其他手段,強迫被害人進行性行為,逼迫被害人家屬並致人死亡”。此外還有傳播淫穢物品、侵吞公司資產、侵犯他人肖像權隱私權、參與行賄等罪行,罄竹難書,不能以一言括之。
有傳言他從看守所里出來,就變得瘋瘋癲癲的,法官判他進監獄,他反而十分高興,彷彿監獄是個安全的地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認不諱。除了視頻錄音、暗網的賬號密碼、在其住所中搜出的偷拍照片等證據,公訴人向法官展示了一份由多名受害女性撰寫的受害詳述。這其中有在恆中集團工作過的員工、實習生,有酒桌上被騷擾的客戶,還有灰色場所的服務生,她們的遭遇令人瞠目,但都願意出庭作證。
這份資料一曝光,立刻掀起了社會輿論狂潮。
喪心病狂的人,有時看起來溫良無害,有時佔據著稀缺資源,想要以一己之力討個公道,比登天還難。
“趙柏盛”不止有一個。
法院判處趙競業無期徒刑並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判處黎珠二十五年有期徒刑,而趙柏盛因情節嚴重,處以死刑並宣告緩刑兩年執行,其他涉黑、嫖娼人員都依法得到了相應處置。提供證據的人當中有一些涉案人員,因態度良好,積極配合警方工作,處以口頭教育、罰款或不同期限的拘留。
5月2日,銀城政局洗牌的風波未平,政府大樓瀰漫著緊張的氣氛。而大樓之外,這座國際化巨型都市沉浸在春末夏初的暖風裡,迎接著世界各地的遊客商人。
天色向晚,車從白沙灣開到西城區,路過關門的七森會所,余小魚遠遠地望見一縷青煙飄搖直上。
“裡面又在燒紙吧。”
她想起那個和嚴家棟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不由唏噓,她家的車上也帶著一迭黃紙,準備去公墓燒。
到了北郊的神仙山,她和媽媽去了爸爸的墓前,他的墓碑被修補過,頂上的藍底照片是新的,那張敦厚方正的臉在陽光下爽朗地笑。
余小魚在戴家吃了頓飯,嘗到熟悉的味道,後來稍加詢問就明白過來,原來四年前媽媽是去戴家做了半個月短工,而那個打電話到鴻運來的人正是謝曼迪。媽媽怕她擔心,什麼也沒說,只是從她這裡知道江潛和戴家在籌備什麼的時候,不聲不響地幫了一個大忙。
爸爸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余小魚細心地擦拭墓碑上的灰塵,把菊花瓣扯下來均勻地灑在檯面,留了三支豎在碑前。媽媽把祭品一樣樣擺在台上,一方白煮的肉,一條半生的魚,一碟炸糯米圓子,幾個蘋果橘子,還有一小瓶茅台酒,擺完了雙手合十,在心裡和丈夫說了好些話。
余小魚望著爸爸的照片,眼睛又濕了,她多想再見他一面啊。
“爸爸,你記不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一件事……”她默默地說,“我喜歡上帶我實習的老師了,那個時候我以為他對我沒意思,嫌我煩,難過得要死,後來才知道他也喜歡我,就是對自己的要求很高,膽子也小,怕做錯事才讓我去別的部門。他還說第一眼看到我就覺得我很可愛呢!我畢業后,有一天在地鐵里又遇到他,他一腳把我的手機踩碎了,我現在懷疑他是故意的!因為他安排了好多看起來像偶然、其實是精打細算過的事……
“他的心思雖然多,但是個很好的人,還幫忙把放高利貸的那群流氓送進監獄了,裡面就有用磚頭拍你的那個。就是不知道那些人跟你說了什麼,才讓你又發病……我覺得媽媽可能已經知道了,但她沒有告訴我,我就不問,她肯定是為了我好。你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對了,爸爸,江老師不是銀城本地人,你千萬不要不滿意啊!”
“小魚,去燒紙了。”媽媽在前面喊她。
余小魚提溜著袋子跑過去。
燒紙場煙灰衝天,她在外面等著,媽媽進去排了一會兒隊才找到空位置,燒完了就拍著身上的紙屑出來。
“媽媽,你好厲害呀。”余小魚意有所指,挽著她的胳膊,一蹦一跳地下台階。
“那當然,要不怎麼能生出這麼聰明的女兒!”余媽媽做了個“咔嚓”的手勢,“誰要是欺負我家寶寶,媽媽就——”
她把垃圾袋一丟,噗通一聲,正中垃圾桶,“——把他們都幹掉!”
母女倆駕車離開墓園,郊外春光明媚,青山綠水讓人心曠神怡。
江潛早上說訂了生日大餐,讓她注意郵箱,到時候確認一下餐廳發來的訂單信息。回市區大概要七點,余小魚準備直接去吃飯,一邊美滋滋欣賞著沿途風景,一邊遐想著飯桌上的山珍海味。
手機突然“叮咚”一聲,屏幕彈出一封名為《錄取通知》的郵件。她起先以為是垃圾廣告,習慣性點開要刪除,忽然呼吸一滯。
【親愛的余小魚同學,
恭喜你通過恆中集團-投行部面試!
我們對你在應聘過程中展現的專業才能和個人潛力非常認可,相信我司將是你職業生涯的良好起點,在此非常榮幸地通知你,offer現場簽署將於**2023年5月2日19:00在恆中大樓F24 A8會議室**進行。
你的個人簡歷和錄用書已存入我司人才庫,請注意在收到此郵件**1**天內儘快點擊郵件后的鏈接確認意向。並請掃描以下二維碼,添加實習小助手,方便後續溝通(如已添加可忽略,請勿分享)。
如有任何問題,歡迎聯繫中國招聘團隊負責人:
<a href="mailto:[email protected]">[email protected]</a>
江潛 | 恆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 總經理
中國銀城市銀泰區梧桐路300號恆中大樓 郵政編碼 100030
電話 +86 (10) 8888 7777 | 傳真 +86 (10) 8888 7700】
余小魚捶著窗玻璃,邊笑邊大叫:“他搞什麼啊啊啊!”
五年前的同一天,同一個時刻,她也收到了一封幾乎相同的offer letter。
這封郵件里把時間地點和聯繫人換了,二維碼掃出來是江潛的微信,而鏈接點進去,則是一封晚宴邀請函,只有“accept”一個選項。
她果斷點了按鈕,在座位上扭得像條毛毛蟲,“媽媽你開快點,開快點嘛!我要去恆中!”
“還快,都要超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