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朧 - 月色朦朧、肆 樹大招風 (1/2)

李嗣的店隔音做得不錯,即使一樓熱鬧也不會打攪二樓房客的生活。段豫奇的新生活剛過一個月,上週日他和李嗣相約去花市買盆栽,他們合買好幾盆香草植物養在陽台上,李嗣則是訂了個立體山水造景,約莫兩呎半的長度,假山上栽著青苔、迷你柏樹,下面深淺不一的水體則養著幾隻小魚小蝦,意境很好。
李嗣忙的時候,段豫奇會上樓替他澆水,李嗣也會替他照料陽台的植物,除此之外,李嗣還跑去近郊跟人訂購了好幾棵小樹,石斑木、四季桂、七里香什麼的,就擺在屋子兩側的空地,讓窗子稍微有個遮掩。
段豫奇幫忙搬那些大盆栽,他跟李嗣說:「這是為了風水嗎?化解光煞什麼的?以前看過一個居家風水的節目講過,路燈照進家宅會形成光煞什麼的。」
李嗣挑眉不可置否:「也是為了美化環境。不過沒想到你會看風水節目。」
「剛好看到啦。」
有次張姍到店裡找李嗣開會,想調整一下工作時段,在這之前段豫奇沒有真正和這位張小姐接觸過,對她的印象就是名字和李嗣很搭,張三李四,好記又順口。李嗣替段豫奇做了杯冰砂,三人圍坐一桌開講。
張姍坐在李嗣對面,她有一頭及腰大波浪捲發,發色染成淺奶茶色,妝容淡雅,五官立體鮮明,是個非常美的女人,她並不算瘦,但也一點都不胖,該肉的地方有肉,身材姣好,戴著淺灰色的變色片,穿上一襲黑色雪紡洋裝和一雙尖頭漆皮的銀色高跟鞋。
「你好,段先生,這是我的名片。」她遞了張薰衣草色的名片,上頭有她提供的服務項目,香精占卜、塔羅占卜,還有她也是位靈療師。
「段先生長得真是又高又帥,如果有戀愛方面的困擾也歡迎來找我,可以聊一聊。」張姍一手拱在嘴邊,用任誰都聽得見的音量跟段豫奇說:「我在夜市也有擺攤,那邊的話沒有李嗣抽成我可以算你便宜哦。」
李嗣說:「我抽得比夜市少了吧。」
「開玩笑的嘛。認真什麼,哈哈哈。」張姍笑起來很豪邁,和她美麗專業的形象有落差。大約聊五分鐘之後她就徹底的原形畢露:「李嗣有跟你說我以前想當搞笑藝人嗎?」
李嗣像旁白一樣接話:「她說自己笑點又低又怪,很憧憬當搞笑藝人。真是邏輯不通。」
「噯呀,那是我小時候嘛。我現在邏輯好得。」張姍熱情跟段豫奇講:「結果後來還是放棄了。因為我發現我絕對當不成搞笑藝人,我、哈哈哈哈哈,我在逗別人笑以前就哈哈哈、就自己會先笑出來了啦,啊哈哈哈哈呵呵呵呵。」
段豫奇捏著玻璃吸管喝優格冰砂,看著張姍一笑不可收拾,好像也被她感染情緒,垂眼失笑。他說:「你個性挺可愛的。」雖然這一笑把專業形象都笑沒了。
「旭」的生意在這一個月來都很不錯,而且穩定,剛開始可能是衝著鬼屋的名氣,後來又有占卜這項服務當噱頭,而且艾莉也是個搶眼的員工,加上於蘩的報導,以及鄰裡間固定客源,段豫奇覺得李嗣買屋開店算是賭對了吧?
託李嗣的福,段豫奇認識了一些人,雖然他壓根不相信什麼算命,但是像張姍那樣的人親切又有趣,有了新的交友圈,他逐漸淡忘之前暗戀無果的事。
大暑過後的某日,段豫奇放假在房間睡死,醒來已經中午十二點,手機有幾通王騫虎打的電話,他試著回撥,王騫虎接通跟他說:「喂,小豫,在幹嘛?」
「沒幹嘛啊。你幹嘛?」一問一答好像繞口令。
「我在樓下,你開門啊。」
「我剛睡醒啦。等一下。」段豫奇拉了拉四角褲,隨便套了運動短褲和寬鬆上衣就下樓。這天李嗣的店公休,一樓陰陰暗暗的,王騫虎在外面等得滿頭汗,進屋時也覺得脖子一冷,古怪的打量四周。
段豫奇看到他先是一愣,因為他看到王騫虎的肩上繞著一圈東西,像蛇一樣黏膩纏著肩頸,延伸到其軀幹,而且不停的繞著,那是股令他不舒服的氣,他不由自主憋氣,很怕那東西轉移目標纏上他,不過那東西似乎緊盯王騫虎,沒有鬆動的跡向。
王騫虎買了某間有名的乾麵和滷味過來,臉上沒什麼表情,也不像來聊天,段豫奇捉摸不清他想幹嘛,直覺是有事想跟他談,直接帶人上二樓客廳。王騫虎把食物一放,神秘兮兮說不想在客廳談,接著就拉他的手帶進卧室,還不忘把門鎖上。
段豫奇連準備飲料都不必了,把電腦桌前的椅子推給學長,自己則坐在床邊看著人開玩笑:「你有病啊,搞得這麼緊張,玩什麼特務遊戲。」他忍不住去注意學長身上纏著的東西。
王騫虎卻沒有心情說笑,既憂心又無奈的看了眼段豫奇,然後從口袋摸出一個夾鍊袋封著的灰色隨身碟給他,壓低聲音說:「這東西很重要,我不想麻煩你,可是也只有你是我比較信得過的人,幫我保管吧。我要出國一陣子,下次見面再還我。」
「幹嘛?你查出不能報導的東西,被誰盯上?白道黑道哪邊?」
「都一樣。」王騫虎嘲諷笑了下,沒有明白回答。他看段豫奇把隨身碟收在抽屜也沒說什麼,大概是覺得越隨意處置越安全,接著就說:「我買了麵,一起吃吧。」
「你等下。」段豫奇又跑去翻自己的公事包,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扁盒,黑金色的包裝紙和鍛帶,上頭黏一張空白的愛心小卡。他跟學長說:「那個、於蘩說七夕快到了,她之前去什麼渡假島買的巧克力,因為那天她還要工作,所以託我拿給你。」
王騫虎看著那個禮物沒有伸手接,再看學弟有些尷尬,他認真表示:「我沒有喜歡她。」
段豫奇有點意外,不過想想也是這樣,他自己中意的別人又不見得中意,只是有點可惜他想搓合這兩人的心意了。他把禮物硬塞到王騫虎手裡,擺手走出房門外:「那我不曉得,你自己拒絕她吧。」
王遷虎跟上來把東西隨手擱在客廳桌上:「幫我丟了。」
「我說於蘩也不錯啊,考慮一下又不會死,日久生情嘛。我每次去你家都聽你爸媽在念說你怎麼三十好幾個還不交女朋友、不結婚不生小孩的。聽得我都替你著急。」段豫奇邊念邊往廚房走,拿了兩人的餐具去客廳。
王騫虎把外帶的滷味倒盤子里,冷不防丟出一句話:「我又不喜歡女人。」
「嗯?」因為那句話說得太快,同時加上開電視的聲音,段豫奇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清楚,但他自認聽力不差,一時間表情跟動作都僵了半秒,連忙恢復平常,假裝沒聽到。
段豫奇拌著乾麵里的肉燥,他絕不會蠢到去接話問學長任何相關問題,比如「難不成你喜歡男的?」或「你有對象嗎?」之類的,他這麼想並不是因為恐同,而是因為他有種不安的預感,一旦問了,好像會發生什麼他不想面對的轉變。
「現在的主播長得英俊漂亮就行啦?居然吃螺絲。」段豫奇嫌棄了句,從新聞頻道轉到綜藝節目,節目內容不合胃口似的一直換頻道,最後竟然停在某個知性節目,介紹大自然、野生動植物。
王騫虎吃了幾口麵,問段豫奇有沒有飲料,段豫奇跑去冰箱拿冰啤酒來,兩人各開一罐喝,然後王騫虎突然把筷子放下,坐近段豫奇,一手放在沙發背上低音嘆了口氣:「你沒有什麼想問的?」
「啊?隨身碟?你想講我就聽,你講吧。」
「不是那個。你喜歡於蘩,雖然我不喜歡她,但她不適合你。」王騫虎每句都是肯定句,說得段豫奇漲紅著臉瞪他。
「阿虎,你很奇怪……不要再講這些了。我沒心情聽。」
「要逃避嗎?」王騫虎瞇眼,笑了下又退開,繼續吃著麵,擦完嘴停頓下來,他說:「嚇唬你的。我就算喜歡男的也不會喜歡你,放心好了,我眼光沒這麼差。」
段豫奇鬆了口氣,嗤笑捶他粗壯的手臂。他們吃麵看著國外的節目,不到一個小時半就分別了,王騫虎騎著他的重機離開,段豫奇在二樓用電視看著門口的監視器,心裡還是擔心。因為王騫虎之所以說於蘩不適合他,也不適合任何人,是因為於蘩是個心眼太多的女孩子,而且想法比較偏。
「我知道我身上有東西。」王騫虎是這麼說的。「雖然小豫你不信邪,但是我有信仰,最近去看了一位師父,才發現我身上被下了東西。反正要到國外一趟,我就請師父介紹認識的人幫我處理。」
段豫奇不想承認他看到了東西,但仍表示關心:「那你保重。一路平安。」他其實還不太能接受這件事,王騫虎身上的東西是於蘩下的?不然學長怎麼意有所指,除了隨身碟之外還特地跑來警告他?
不管怎樣,他還是相信王騫虎,畢竟他對於蘩確實也不夠熟悉,加上學長這麼講以及他所看見的東西,他對於蘩是徹底死心了。他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於蘩要給學長下東西,難道愛不得就使手段?
以前跑新聞見識太多骯髒的事,段豫奇才一換再換,成了這麼一個不求上進的小記者,他自認精神意志還沒強大到能無視、裝傻跟妥協。他知道自己太天真,從前的憧憬都是種自以為,堅持下去只會淪為笑話。但日子還是得過,所以他不再搶獨家,不跑在第一線,讓別人去吧。有好幾次他都想過轉職,但僅只於想想,缺乏行動力。
像這樣活著,再多的熱情都會被所謂的逃避和妥協消磨掉吧。然而堅持原則的人,多半也都不在同一個圈子了。
王騫虎走沒多久,段豫奇有些後悔沒多關心一下學長,傳了好幾則訊息過去,內容無非是請對方保重、注意安全、記得報平安什麼的,因為他也不知道該講什麼,擱著手機坐在沙發上仰首摀臉,長嘆一聲。然後他想起那個隨身碟,王騫虎讓他保管,可沒說不能看,那他看一下應該沒關係?可是他怕萬一有病毒……
「算了,先不管。」段豫奇拿起手機刪照片,刪於蘩的照片。他是精神有點潔癖的人,加上對於蘩的喜愛還沒這麼深,既然那女人有問題,他怎麼可能留戀。刪刪刪,全刪了,雖然也沒拍多少張照片就是了。
還開著的電視不知怎的停在某新聞頻道,跑馬燈及新聞畫面都在報導虐童案,而且不是同一件案子,下一則新聞則是幾名國中生戲水卻溺斃的消息。段豫奇心裡嘀咕,放暑假常有這種新聞,而他發了會兒呆,驚覺自己已經變得有些麻木。記得從前大學時一個待過急診室的老師說過,在急診室待久了會變得比較麻木,天天看著人生生死死的,就算每天面對也會把人性里某些東西消磨掉,是種保護自我的機制。
那時他不想跟著前輩跑社會新聞也是這樣,身心俱疲。他也知道身為一名記者,不管報導什麼都應該有職業道德和一些追求,很多時候辛苦追蹤報導的東西,上面的人說不要就不要,心血泡湯也沒輒,反而是網路抄的、互相轉來轉去又未查證的東西更受歡迎。
他大概就不是那種對自己有所要求、有所堅持的人,他只是不想變得像機器一樣冰冷。學長脫離主流媒體時問他要不要一起走,他也沒走,因為他沒安全感。說穿了就是犯賤又矯情吧。
「越想心情越差。」段豫奇嘟噥了句,靠著沙發放空,一張臉忽然自上方冒出來,他「哇!」一聲怪叫,看清那張臉是李嗣才喘了口氣罵說:「你、你嚇人啊!這麼大個人為什麼走路不出聲!」
李嗣無辜道:「對不起。我看你坐這發獃,喊你也沒應。」
「你有喊我?」段豫奇汗顏,他太認真發獃了。他坐著仰望李嗣,李嗣低頭看他:「吃過午餐了?」他點頭,李嗣也漫不經心點了下頭,這人是來邀他一起吃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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