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遙遙紫陌2020年9月15日字數:34596 「假如我年少有為不自卑,懂得什麼是珍貴……」「那些美夢,沒給你,我一生有愧……」又是一個悶熱的夏季黃昏,他坐在開足空調的車裡,車載音響正好播到了李榮浩的一首《年少有為》。
說不清是抗拒車外的高溫,還是被歌詞勾起了情緒,他把車停在小區樓下,卻始終不願下車。
手指摸索著從襯衣的口袋裡摸出一盒黃鶴樓,在抽出那潔白的煙捲時猶豫了片刻,又頹然丟在副駕駛座上。
舒緩的歌聲盤桓在狹小的車廂內,他的目光在歌聲中投向遙遠的過去——記憶里模糊而又清晰的那個夏天。
2011年的夏天,發生了三件至關重要的大事。
它們在他後續人生中的影響就像空谷回聲、水面漣弟,久久不肯消散。
第一件事,是溫州的動車相撞了,高鐵全面限速導致他每次出遠門的耗時增加了不少,等於變相縮短了壽命。
第二件事,是他參加了高考,而且發揮失常。
第三件事,是他再次回到了老家的小縣城。
而這三件事對他而言的重要程度,從上到下依次增加。
以至於他每次回憶起那個夏天,午後的燦爛陽光、不知疲倦的蟬鳴、和樓下打麻將的爽朗笑聲,都會情難自禁地感到心底里鈍鈍的疼痛瀰漫,最終溢滿整個胸腔。
就像奶茶店的最小分量就是大杯一樣,火車的最慢型號就是快速。
不過是從北京駛出短短一段距離,甚至沒有離開河北地界,就讓他足足坐在綠皮火車的座椅上晃悠了六個小時。
因為是空調車,沒辦法打開窗戶,車廂就像一個密封的罐頭,瀰漫著一股經過發酵的腳臭、汗味和泡麵調料的混合味道。
在盛夏時節坐過一次K字頭火車之後,在大一的上學期里,他都不想再吃一口泡麵,哪怕聞到就覺得噁心。
母親坐在他的對面閉目養神,倒不是真的睡著,只是因為她暈車得厲害,吃了葯就打不起精神來。
兩人這次回老家,名義上是處理掉空置的房產——她已經辦理了提前退休,老家的房子也就沒有用了,還不如早點賣掉填補在北京買房的貸款。
其實他心裡明白,家裡不缺這點錢。
光是為了照顧他高考,父親就在海淀買了一間小小的舊屋,好讓他節省下早晚坐一個多小時地鐵的時間。
雖然二土平米,還要扣除公攤面積,除了灶台和廁所,也就勉強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張書桌,但能在知春里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買下這麼一間小屋,花費已經夠換老家的三套房子了。
這一趟,還是以幫母親收拾房子為借口,哄著他出門走一走、調整一下心情。
可憐天下父母心,他也多少知道自己高考以後天天窩在房間里長吁短嘆,臉色有多難看,父母又有多擔心。
所以母親說讓他陪同回一趟老家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就點頭答應了。
要是能買到一張高鐵票就更好了。
很不巧的是,高考後的學生出籠狂歡,高鐵一票難求,所以臨時成行的母子二人只能選擇綠皮車,有如悶在罐頭裡入味的鯡魚一般慢悠悠地踏上了旅程。
在土多天後,發生了震驚全國的7……23動車事故,他也失去了體驗降速前高鐵的最後一次機會,這都是后話了。
走下火車,一股熱浪撲面而來,蒸發了在身上潮乎乎的汗液。
他跟在母親身後,混在出站的人流里被擠得東倒西歪。
仰起頭,燦爛的陽光刺得他不禁眯起眼睛。
在他從小的印象里,河北的天空總是被霧蒙蒙的灰色,大地與太陽之間似乎隔著一層黯淡的紗幕,那是城市周邊一座座燃煤鍊鋼的工廠里日夜排煙的後果。
但那天陽光真的好耀眼,哪怕後來他去過呼倫貝爾、去過三亞,甚至去過澳大利亞,都再也沒有見到如那天般絢爛的陽光。
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也照進了他的心裡,自從高考以後就鬱結在胸口的煩悶緩緩消退,一幅幅在這座城市生活過的記憶忽然鮮明起來,就像重新上色的老照片般在腦海中翻閱。
搭乘計程車回家的路上,熟悉而陌生的街景自車窗外閃過,一股情難自禁的懷念感令他忍不住激動起來。
依舊是那條熟到不能再熟的街道,他曾經背著書包在上面走過了六年的小學時光。
不同的是,街邊原本那些擁擠的店鋪都已經被拆除了,兩塊錢一碗牛肉麵的麵館、賣西梅和辣條的小賣部、總是免費幫他釘紐扣的裁縫店,都被寬敞整潔的人行道所覆蓋。
街道兩邊那些他曾經在樹蔭下砸瓶蓋、玩四驅車的粗壯榆樹呢?也許是被砍掉了,或者挖除轉移到了別處,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新種植的梧桐。
他拖著行李箱走進小區,記憶里有數不盡冒險之處的大院居然如此逼仄,在一排排住宅樓之間是存放自行車和雜物的小平房。
行走在樓房與平房的縫隙里,有種喘不過氣的壓抑感。
在小 區門口賣早點的丁嬸率先認出了母子倆,一驚一乍地跑過來打招呼:「這不是小黃嗎,好久沒見了。
這是帶兒子回來住啊?」趁著母親與丁嬸寒暄的功夫,他拉著箱子走到自家樓下,箱子下的滾輪軋在小區鋪地的青磚上,發出清脆的「咔噠」聲。
自打他上小學起,父母就帶著他搬到了這裡,直到初中畢業跟著父親轉學去了北京,他在這裡度過了童年最無憂無慮的九年。
一別三年,小區里似乎毫無變化——用碎磚塊圍起來的小花圃、茂盛的無花果樹,還有在金銀花架下打麻將的大媽們,都與記憶里完美地對應起來。
「啊,抱歉……」正當他左顧右盼之時,冷不防與一個穿短袖衫的男人迎面撞在一處。
他回過神,習慣性地開口道歉。
男子浮皮潦草地擺了擺手,低著頭快步離開了。
由於沒有家門鑰匙,他老老實實站在無花果樹的阻涼里,等了好半天才看到母親趕了過來。
在太陽下聊了半天,母親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汗珠,臉色都有些發紅,無可奈何地沖他搖頭苦笑。
經過了將近一整天的奔波,母子兩人都身心俱疲。
擰開家裡的防盜門,一股淡淡的腐朽味道撲面而來,觸手可及之處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也讓他隨便找個地方躺著休息一會兒的願望徹底破滅了。
母親麻利地找出水盆、抹布和拖把,開始進行全面清掃,他試圖參與進去,但卻被母親嫌棄的一個白眼丟過來:「你別給我添亂了,出門玩去吧。
」無奈之下,他沖了個澡又換了身王凈衣服,走出了家門。
才剛剛下樓,就在樓道里遇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記憶與眼前完美重合的瞬間,他的心就像被什麼東西撞到般悸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