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寶釵款款坐了半日,才紅著臉蛋,只敢瞧著桌子,亦不知是閑話還是正題只道:“妃子,前日妃子賜的書,我已幫著妃子瞧過了,自然是好的……只是《太真舊事》也就罷了……恩……《羅衫弄玉》這等書……也要各房都有才好……主子……恩……主子必是愛的……我等受主子之寵眷……不能守著舊顏色,總要學習著些個花樣兒來侍奉才好……,只是《百羞經》這等'開蒙'的書,李紈姐姐說學里要用,我卻以為不必了”鳳姐低頭思索一陣,也是不由紅了臉,笑道:“妹妹……主子聖言,要我們用'心'伺候,姐姐哪裡敢忘記呢,只是你也知道我……這書本文章上,識得了幾個?便是妹妹置辦進來,旁人還能看看……我卻識得不多了……只是《百羞經》,那夏公公也說過本是……房中開蒙之書,本來是青樓里教習未及齡女孩子用的……學里要……也是好意,為什麼妹妹卻說不必了呢?”寶釵笑著羞言道:“妃子說的是……只是我想著,學里幾個女孩子,連琴兒在內,都還年幼……姐姐不必講……主子若要享用,年幼不年幼自然論不到,我是說,她們年紀尚小,我仔細想來,主子即便要用……用的也是一個天真無邪,也是音齡發齒,若要讓主子受用,還要天然本色才好,紈姐姐自然是好意,只是若是這等年紀就教習些……那些個事……一則她們聽不懂,二則便是聽懂了,主子也未必喜歡呢。
主子若要用學里幾個女孩子的。
本就是用個閨門幼稚,我們教習些青樓事體……主子怕是不受用呢。
姐姐卻想,主子若要……一味只是淫色……還……還……還圈我們這等官宦人家的女孩子做什麼?”鳳姐聽她解說,心下也自賓服,忙道:“果然是寶妹妹,冰雪聰明,最知主子心意,又想得周到,你既然如此解說,這文字上頭,自然以你為主,趕回頭我也和紈姐姐說說,不再教習這些個也就是了。
”寶釵羞說了半日也自臉紅,躊躇片刻又道:“鳳姐姐莫取笑了……我也不過是這等小見識,還有一層……還要請鳳姐姐替妹妹拿個主意……”鳳姐斜眼瞧了寶釵一眼,笑道:“妹妹怎生如何只管越發客氣起來,有話便直說就是。
”寶釵想了片刻才道:“是……母親獲罪,都是姐姐的功德恩情,才能赦免那辛者庫的苦處,入園子里安生。
只是如今到底沒個身份地步,更沒個差事打點,怎麼都不妥貼,再一層,如今園子里的身份,自然一切從著主子分封來定,我身份上是小主,母親卻是無名分粗使嬤嬤,既然主子名位為先,每見我都要行禮,這天倫君恩上……到底讓寶釵日夜不安,想著探春妹妹那裡,太太也自然是一般的道理。
這禮數上是無可奈何的事,只是差事上……我想著,能否在園子里整些事務規矩,就讓太太和我母親操持,一則有個事體就有個名分,二則她們到底嫡親姐妹,遭了難如今能團圓幾日,有了差事也有些個話頭,壓服下人也有了名份,豈非也是兩頭齊全的……”鳳姐是有玲瓏心肝的人,一聽便知寶釵之意,這一則薛姨媽和王夫人進園子,其實裡外都是她和寶釵二人密謀籌劃,雖然談不上同聲氣,此時卻要站個地步,二則如為王氏姐妹在園子里謀個事務,自然可以恢復幾份往日威赫,又可有個身份,一旦弘晝來園子,說不準就能尋個由頭接近弘晝,謀得弘晝臨幸;雖然寶釵為人女兒,王熙鳳為人侄女,要將自己的親姑媽甚至身生母親,想著法子獻給男子姦汙玩弄,實在是羞恥有失人倫,奈何二人早已認定,唯有得到弘晝的奸玩寵信,才是園子中唯一謀生之道,不能不為母親姑媽做些打算。
鳳姐思索來,二人此事上實在是利害相關,這寶釵也是為母親思量斷無他意,一默謀才笑道:“還是妹妹想得周全,我竟然是個沒心肝的,一心只想著太太如今遭難,能在探春妹妹處將養也就罷了,卻不如妹妹到底是讀過書的人,知道這等人情世故。
既如此,回頭……回頭我在情妃妹妹商議一下,如今園子里打點姑娘小姐妃子小主們的衣著一事,越發要緊繁瑣起來,這例外衣著,用色用料,裁剪織造,事關主子情趣,自是頭等大事,只是妹妹們多是閨閣小姐,年紀又輕,這上頭終究有限,兩位太太是過來人,就何不讓她們一併操持了,也算報主子的天恩……恩……就在西頭怡紅院里設個所在,專管這一事體,妹妹瞧如何……”寶釵笑道:“鳳姐姐果然有見識……如此很是妥帖,兩位太太若是閑了,也可只在怡紅院里住了,若是要回來和我並探春妹妹同住也隨意即可,既如此,上下才周全,我看何不取個名字,就叫……'秀衿館',讓兩位太太一併主持就是了。
”鳳姐聽寶釵一點即透,將怡紅院用作王夫人和薛姨媽住所,姐妹同居,一則這誥命姐妹,熟婦雙雙,自然多增了幾分弘晝去臨幸之由頭;再則輕輕一扯,就將探春扯出這關聯來。
自然也就壞了可卿那日一番安排。
便連聲道是。
兩人又說會子話,寶釵抬頭見外頭黑悶悶得似乎要來秋雨,便起身告辭,一面辭出來一面道:“這秋日深了,這場雨下下來,怕就要入冬,卻是人容易凍著,姐姐萬萬小心身子骨……”鳳姐便命平兒送寶釵出去。
見天色不早,又想起一事來,叫來幾個丫鬟只管吩咐,讓各自帶話給嘉萌堂的奴兒鴛鴦、怡紅院的奴兒晴雯、滴翠亭的奴兒蕊官、顧恩殿的奴兒金釧兒都來綴錦樓,說是有事商議。
又特特囑咐了:“少驚動她們房裡其他人”。
才吩咐完,命丫鬟奉上熱茶來喝,卻見巧姐今日卻早早回來了,進門卻是風風火火就跳上炕來,鳳姐便愛罵幾句。
巧姐卻咯咯笑道:“母親,昨日……你問我那兩行字,我卻曉得了……”鳳姐臉色一變,怒斥道:“你個沒王法的小蹄子,讓你不要亂說,你……難道去問你紈嬸嬸了……真是教不夠的沒作養,看我不打死你……”作勢要打,巧姐便怯道:“不是啊,我沒敢和紈嬸嬸提,是我自個今日查書查來的……”鳳姐卻不信,到底心下也挂念,便冷冷問道:“那你說說,都查了些什麼勞什子書,那幾個字……是什麼意思……”巧姐道:“……香草……《說文》上講……香草者,蘭也……閹者……割禮也……連一塊兒……我卻不明白甚麼講頭,媽媽你教訓的,我也不敢問嬸嬸。
”鳳姐心下翻騰起伏,按著這字面解釋,卻不難懂,香草有閹難,說的竟然是蘭字,思來想去那必是指賈蘭有難,如是閹割之難,豈非是有內務府充這等幼齡罪奴為太監之意。
這事體本來就一直在心頭聊掛,如今既然傳來信息,豈非是真的掩不住了。
也不知巧姐所言,是真是假,若真的讓李紈知曉了,必然是要鬧騰起來,到時候哭得死去活來,豈非要兜底揭出自己來,不由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深悔和小孩子說這等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