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大觀園記更新至105回 - 第336節

如有一等淫詞艷賦、春宮圖鑑、風月古記、小本傳奇,乃至教養女兒家古怪淫行、別樣妖嬈、嬌風奴德的傳世書籍,本就為士大夫所不齒,更是斷斷不可流於外間。
偏偏那大內太監雖不能人道,卻最能揣摩其主人性情,知道憑是那天子宗室、親王阿哥、六部執宰、公侯大臣,明面上越是正經人家,其越有不肖子弟偏最好此道。
更有那一等士大夫,最愛府中妻妾性奴,用盡了風月小意頭來伺候,卻偏偏道貌岸然、自持端正說不出口的,如此便更愛用此等書卷,教養宮中府上女兒奴婢。
更不要說一些王侯子孫,不過是承著祖上功業,手不能提肩不能擔,除了“風月雲雨”一概不知……故此大內歷來有慣例,收藏此類書卷,分門別類,造冊入庫,謄寫抄本,卻也不好明說,不過是睜眼說瞎話,只當是“收天下文卷” “查驗典籍”的名頭入庫罷了。
除了供奉天子內宮用途,太監們也夾三帶四的,給些侯門望族送去抄本當是孝敬。
只是如今,偏有個和親王五阿哥弘晝,卻是個荒唐不羈的,竟絲毫也不忌諱,三天兩頭下條子,明目張胆的就叫內務府呈貢此類書捲入大觀園中,給他的性奴“小主”薛氏寶釵檢閱分發,竟是一副擺明了“本王就是要調教女奴”的模樣兒。
內務府咋舌之下,自然更只有小心巴結,四方搜羅……只這小蘇拉太監尋思著:這等事情,無論如何好說不好聽,這當官的個個好色,卻個個都說自己不好色,才是規矩;這馮大人如今問起,想來也是府上有所需要,借著由頭點撥自己順著這個話題說話罷了。
這起子太監本就是宮油子,一時又有了主意,立刻轉了巴結笑容道:“回大人,大人只管放心,敬事房管的內用書卷,都是有冊子的……便是貢到五爺園子里,也是尋人抄錄了的印刻本,一本刻五本,原本造冊入庫不得擅啟,是大內的老規矩了。
奴才豈敢疏忽……”說著,從靴筒里取出一個小冊子里,打開念到:“歷來送到五爺園子里的書卷,共六十五種,兩百四十二卷……有《太真舊事》、《嬋娟野語》、《羅衫弄玉》等各三卷、《百羞經》、《落珍珠》、《嬋娟錄》等小本各三卷……” 馮紫英本不過是出門時偶然想起,聽著太監饒舌,一邊跨出門,一邊揮揮手笑罵道:“混賬,難道還一卷卷念來?六十五種你爺我聽到什麼時辰去?回頭送一本名冊到我這裡,我要清點的……” 那太監就腿兒陪走幾步笑道:“是,是,裡頭還有幾本孤本的抄本,送過來大人一併查驗,算是個抽查檢驗呢……大人若發覺錯了,只管打折了奴才的腿……” 馮紫英也是好笑,又啐罵兩聲,拋下那太監,出漏街,看看天色尚早,便叫了一頂小馱轎,去順天府里見府台魯務治,只說是要見見昔日里囚的那個“小顏生”。
那魯務治連聲恭維之餘,也知道是王府秘聞,不好打擾,自然由得馮紫英去。
說起來,這小顏生亦是個可憐的,他本是京中梨園名班“壽熙班”的小旦,雖是優伶,也是公侯名門進進出出,素常有些臉面的人物。
陰差陽錯被馮紫英誤捕,還供出柳湘蓮來,惹出和親王行宮大觀園裡一場潑天大案;那尤三姐被處置、柳湘蓮私逃乃至最後情妃秦氏可卿自縊天香樓上,說起來都因此而起。
雖然於他本是個“誤捕”,但是畢竟說到頭,他也的確是個“賊”,偷過大觀園裡古董,馮紫英以賊名兒拿了他,也不算冤了去。
那順天府魯務治卻也聰明油滑,不肯輕判也不重罰,只稀里糊塗罰他個獄中苦役。
這小顏生亦曾央求原本壽熙班的班主、並幾個昔日里的恩客上下打點,素年積的金銀梯己在順天府里使了個乾淨,卻也不過是換來獄中些許善待,並出不得大牢去。
在獄中七、八個月,他是個優伶出生,又生得俊俏,自然少不得脅迫之間,供獄中營兵姦汙淫樂、消遣男風。
他也算是昔日里京中名伶,交識得不少京城裡男女粉頭,更不得已間,替幾個獄卒、師爺、牢頭拉拉皮條,哄騙些個幼年的男女小伶童來順天府大牢里“出活”。
說起來,那昔年風光時節,這小顏生也自認是個雅緻伶人,不過是偶爾給王公貴族們玩玩身子罷了,如今才是污穢不堪、日夜煎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裡頭的悲苦形容不盡。
這壽熙班雖是戲班,王公貴族裡跑得勤快、六部里人事通達,本來也算是京城梨園行里的一霸,有頭有臉的班子,尋常衙門都不來招惹。
漫說放賬借貸、強沽幼伶、欺行霸市、逼奸女童,就是倒賣賊贓、關說官司甚或掮賣爵祿也是常有的。
這一干戲子,攀龍附鳳得意之時,自以為也算是“人上人”了,酒樓茶館里每每耀武揚威、說盡天朝文武大事、戲談王侯閨中秘聞,踢天弄井、吹牛拍馬,一時也是別有一番風光。
奈何壽熙班得罪當今五阿哥和親王之事,京城上下無人不知,縱使弘晝自持身份尊貴未曾荼毒,又有哪個衙門、哪部府寺、哪方貴人、哪家公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為了個戲班子,冒風險惹這位天字第一號荒唐王爺不高興?一時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平日里奉承的那些“恩客”個個好似路人。
如今班子早就沒了,昔日繁華散盡,一眾略有顏色的伶人都各自投人去了,柳湘蓮下落不明,那壽熙班班主更是南遁兩廣另謀生路,算起來,只這個倒霉蛋小顏生死不死、活不活的困在順天府獄中。
到了此刻,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正天家貴胄,點滴是非恩怨,也不是他們這等身份的人招惹得起的。
他獄中每每也只能自嘆,這所謂:貴人一俯仰,黎庶幾年忙;王侯一交錯,貴人皆荒唐;天子一顰笑,王侯也堪傷……卻也無可奈何。
只盼過兩年風聲淡了,再求求魯府,尋個生路出去,離了此處南去,此生不再踏足京城了。
便是今兒馮紫英,到了牢里提見他。
眼見這“小顏生”,昔日里也算是個俊俏粉頭,如今被囚了已大半年,形容憔悴、泥垢污濁不成個體統,哪裡還有半分粉頭小生的模樣,七分厭惡之餘亦有三分嗟嘆,卻只端坐了,半日默然不言。
那小顏生更不知這個活閻王來是禍是福,也只好怯生生跪著賠笑…… 好半日,馮紫英倒似乎想透了什麼心思,想想這不過是籠中一鳥,也沒旁得值當的跟他廢話,只呆著臉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官話,又道:“……本官是看你還有三分可用之才,又是個優伶,給你尋條生路。
如今天子身子欠安,京中戲班都遣散了,可巧,有個要緊的會作詩的大官……他家裡要給夫人辦壽辰,還少一班內帷好戲,卻誇口說熟戲不聽,就要新奇的……本官麾下有幾個不學好的小雜毛,說起有個傳奇本子,你可尋幾個昔日里梨園行的朋友,要好顏色的,來好好殷勤排來,趕明兒去伺候那門貴胄,伺候的好……將功折罪,魯大人也有面子,抬抬手,說不定你能早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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