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成想待到元宵過後,宗人府首領太監周秉全,攜著內廷旨意來園子里“問候和親王康健”,隨旨有內廷恩賞“賜和親王紫韁”。
眾女雖不大懂,總曉得是皇帝病中恩旨榮賞,自然謠言也就平息;只是也有那寶釵、探春等略知春秋經緯的,稍有憂懼,暗中未免怕是雍正爺年後沉痾不起,此番賜紫,已有安撫後事,叫後代子孫善待諸親王之意了。
弘晝乍接恩旨,卻也喜憂參半,喚了親信門人馮紫英、佟客雙、勒克什等一併商議,幾番計較,擬定再拖幾日,要在二月頭上再聽聽內廷太醫消息,然後假說“身子略安了”,進大內面聖謝恩請罪一回,也是試探。
獨那馮紫英故技重施,待打發了眾人,卻密室里獻計,只說“主子可以自擬一道‘自劾摺子’,一併帶進去,也別提廢妃元春之事,只說自己素日里荒唐慵懶、疏於政務,愧對皇阿瑪天縱英明一世雄主,難當賜紫之恩等話頭,且看看萬歲和四爺怎麼說……”。
他素來自以為是弘晝肚子里的蛔蟲,從來又是小心謹慎、恭敬聰明、問一答十的,回回都能猜到弘晝心思。
哪知此番也不知為了什麼,弘晝卻不以為然,似乎只是懶得命書房擬什麼摺子,只笑說“到底是父子兄弟至親至情,進大內請個安……那麼麻煩做甚麼……皇阿瑪真要降罪,我受著就是了……”,倒讓馮紫英討了個老大沒趣。
這馮紫英也是個人傑,竟變得過臉來,便一臉慚愧、訕訕笑著磕頭連聲說“這都是奴才昏聵了,主子可千萬別往心裡去……其實奴才能懂得什麼,不過是一時心急,替主子瞎搗鼓,沒個正形……”,弘晝怕不也是不想他下不來台,倒是笑著安撫“你也是辛苦了,處處為了你主子著想,查漏補缺,言者無罪么,誰跟你個狗才計較這些……”,說笑間,竟還特意加恩,賜了他四個好顏色的宮女,做伺候女奴。
這等事情於其他王爺家常有,於這一味好色的“荒唐王爺”倒是難得。
馮紫英度量著,也覺得弘晝待自己恩情不減,卻有心要討了晴雯去,只是一起伏間,思來想去,自己憑怎麼也不該認識這個“晴雯”是誰,若說出來,卻不是犯了忌諱,只好一臉歡天喜地謝恩,將滿腹話兒吞了下肚去,帶了幾個宮女就去了。
這等暗室之事,園中女奴到底是不可知曉,只問風花雪月,難知燭光斧影。
到正月底,獨一個鳳姐忙得手腳不停,大約年下也不得好歇息,身子幾乎支撐不住又要累倒。
好不容易大小宴席、內外銀錢、上下瑣事都忙活完了,又處置了每多燈火玩意,收理了年下一應所用器皿物件,才略略見個首尾。
那日弘晝來宿眠綴錦樓,依舊和她旖旎纏綿,一時興起,竟是將鳳姐用十幾根五色絲帶捆了個五花馬倒撰蹄來奸玩,鳳姐自然只有強忍,雖然身子被如此褻玩,羞恥難當、別樣苦痛,但是細思量也是主人另一份寵愛恩憐。
待到雲散雨收,弘晝也含糊說起“看你節下忙的,一個人支撐不來,園中可再添一位妃子……”等語,鳳姐哪裡敢露半點不妥顏色,思量寶琴如今正是弘晝心坎上人,湘雲身子不好又是個嬌憨性子不理俗務,論起來自然是屬意寶釵,自然恭謹回話“雲妹妹還爛漫些,如今身子也不妥當;寶妹妹溫婉謙恭,又懂事,早該晉位……”弘晝也笑笑不置可否,鳳姐自然也以為自己答得貼心,心中縱有些山河峰巒,也自然不肯露出來。
這一日,鳳姐才略略舒展了些個,一夜好夢起得晚了幾分時刻,讓丫鬟好生送巧姐去稻香村裡念書,自己見人回話、分派差事。
可巧用了午飯後,倒也難得有那半日閑暇。
平兒被她打發去探聽弘晝今兒高興不高興了,一時左右倒有些慵懶閑散、無事可做。
鳳姐雖明面上驕傲潑辣、雷厲風行、性子也剛些,其實細論起年歲來也到底才是二十五、六青春年華,自然有一份女兒家愛美喜巧的小心思,便同著小紅、豐兒、半兒、秋桐、善姐等幾個心腹丫鬟在內屋裡看玩那年下或是內務府賜來,或是王府送來,或是門人貢來,或是江南兩廣等地採辦來的胭脂花粉等物,倒是花紅錦繡、柳綠旖旎、雪砌金玉、粉妝琉璃、瓶瓶罐罐、盒子絡子,攤了一炕。
這裡頭,獨豐兒最小也淘氣,取了一個醋碟大小的景泰藍的瓷盒,偷偷擰開,裡頭卻是黑亮亮精磨的一盒子烏金粉泥,鼻子都湊上去聞一聞,笑道:“奶奶您說……畫個眉毛,用上好的黛粉就是了,這末晶晶亮,摸上去那麼酥的,聞著還透著股香味,難道還能吃,也忒少見了……” 鳳姐啐道:“你個短命的蹄子,還不蓋起來。
你當這是黛粉呢?哪裡有黛粉這麼細這麼亮的?這東西來歷金貴著呢。
說是只有廣西那地方……也不知道這個廣西在什麼地方,總有萬里之遙吧……產的一味花兒,叫做朱槿,那花紅的黃的橙的粉的都有。
只其中有一等,花瓣外頭略略有一層紅,裡頭是旋心紫紅得發黑的花芯花蕊,叫什麼‘黑龍’的,最是難得好看,也是少見,便是一年也采不到幾百株。
這是用黑龍朱槿的枝條,取新芽將發未發的時節,不等開花就燒枝成碳粉,再用黑龍成品花朵的花芯最裡頭那點根芽磨成的細粉摻和了,叫做‘烏槿黛’……用來畫眉毛,端的是又黑又細,既不會化開,也不傷肌膚,八九日都不褪色,還可以作養眉毛呢,而且有一股子花香……嘖嘖嘖……這是內造的貢品,通天下也沒幾盒的。
咱們家以前也算富貴了,連聽都沒聽過呢。
” 豐兒吐了吐舌頭,卻笑道:“這東西如此金貴,如今也是該留給奶奶。
除了奶奶,如今園子里誰還配使這個?奶奶眉毛本來就是最好看的,用這畫了,主子也定歡喜呢……” 那邊秋桐也拍手湊趣道:“你懂什麼,畫眉毛啊,要讓主子親手給奶奶畫……我知道我知道……這叫閨房描眉之樂。
” 鳳姐臉一紅,才要笑罵兩句,旋即也搖搖頭,內屋皆是心腹丫頭,也不避諱,啐一口道:“你這蹄子只是信口胡說。
旁人也就罷了……如今,蓼風軒里住著的大小姐,那是做過皇妃、伺候過皇帝老子的,園子里別人沒見過,只怕她……倒見過。
我是稀罕著呢……她只怕以前卻是家常用慣的了……” 哪知才說了會子,外頭那平兒卻款款進來,也不避諱,近身來萬福行禮,回道:“回奶奶……”四下又是一瞧。
鳳姐也就棄了那盒子,靠著靠枕上坐了,只淡淡的道:“你只管說就是了……瞧你鬼鬼祟祟的,怕不是又有什麼事?……左右不過是主子又去了誰房裡逍遙快活。
這是主子興趣,園子里女孩子本分……我也未必放在心上呢,只管話說就是了。
” 平兒只好笑著回道:“這倒沒什麼,主子也是隨性所為……本來說是天氣暖了些,要去稻香村裡聽幾個小女孩子讀書,只是路上給人絆住了。
卻也是巧宗……主子帶著幾個貼身奴兒,路過滴翠亭,那裡的小丫頭芳官也不知道是偷懶還是怎麼的,打了一盆熱水,在院門外洗頭,澆的頭髮濕淋淋的,正好給主子瞧見……主子倒說了聲喜歡,還念了句什麼詩詞……我也不懂,想來是瞧見心動了……還上去問了芳官兩句話兒,芳官乍見主子回得慌亂,頭髮也打濕了衣裳,主子……主子……就抱著個頭髮還濕漉漉的芳官進去……進去……進去賞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