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大觀園記更新至105回 - 第304節

但見果然晴空萬里,暖暖的冬陽卻依舊被那寒氣裹著,四下里風色清冽,嗅一口儘是消寒新春之意,沁人心脾。
二人順著蜂腰橋走,就見園內廣湖上面,又是一層厚冰,近處的蘆雪庵、凹晶館,遠處湖對面的怡紅院、瀟湘館、綴錦樓都已經是被白茫茫的積雪覆蓋;那遠山幾處枯枝藤蔓,另有蒼松翠竹,便在冬日裡依舊崢嶸,卻也被積雪描上一層白鵝毛般的雪葉襯邊;幾處樓台,那飛檐銅鈴,掛在碧雲天上,襯著檐上殘雪,倒有飛鷗展露,靜的好似西方世界;那足下小徑,自然早有太監丫鬟,掃出一條可以走路的“夾雪小道”來;本來也是有些濕滑,可慶那暖暖晴日已是曬了多個把時辰,地上也漸漸乾燥起來,倒是那小路兩側的怪石、木凳、叢草、欄杆都是抹上一番白玉色;那“天仙寶境”的玉石牌坊處本來是風口,兩個翹翅下倒是積了一溜子晶瑩剔透的冰柱;有幾許畫舫竹舟,卻已經被薄冰凍在水岸台階之下,本是紅漆的舟頂,此刻也是一層軟酥雪壓得如畫。
二人說笑之間,已是過了枕霞居後頭的桃林,地上竟然還有一隻松鼠兒大膽,在那路邊就竄跳過去,倒是激起一筇雪點兒……當真是個琉璃世界,白玉乾坤。
弘晝也不由感嘆道:“這園子實在是難得,夏日裡有荷,秋日裡有桂,冬日裡有梅……便是雪下猛了,居然也有這等景緻……雖比不得承德行宮,但是比紫禁城裡那幾處假摸三道的御花園,倒是有趣多了……” 寶釵應和道:“主子說了冬日裡梅……我倒想起來了,攏翠庵外頭,本來是老梅林。
鳳姐姐不知道從哪裡尋來幾枝所謂‘赤梅’,便是幾點嫩芽,也紅得絕色透亮,竟是從未見過。
那妙玉也手巧,倒是設法移栽在原本的梅枝上頭,說是昨兒才接活,花骨朵兒開了,我還沒瞧呢……‘這頭尖兒不能僭越,該給主子先嘗鮮’……主子我們不妨走西面,左右繞過去便是了……” 弘晝興緻也起,便道個好。
兩人便不走正路,歪過沁芳源上頭的大道,只取那小山坡背陰處的石子路走,寶釵還連聲道“主子留神腳下打滑”……才轉過山坡,到了攏翠庵外頭的那片老梅林。
哪知才饒過山坡,卻聽隱隱有嬌音童稚之聲,如百靈黃鶯一般,弘晝展眼望去……卻是愣了。
但見一片雪色,白茫茫將個攏翠庵裹得分外婷婷,外頭籬笆、台階、石桌、小亭上的雪遛兒,被陽光曬得隱隱耀目;在那山牆外頭,依舊有一片梅林,只是積雪壓的梅枝重了,便是有些林綠之色、淡鵝之芽、醬紫之朵,也是朦朦朧朧瞧不真切;卻果然偏偏有五七株老梅,卻好似專一有人新近打理過,那虯幹勁枝,凌立東風,點綴如畫,依然似景,自腰肢里伸出來幾根枝條上,卻已是半開不開,新苞初朵,有近百點臘紅之色,那紅朵兒雖小,卻是紅的透亮,如血如霞,綴在一片玉色琉璃世界里,當真暖得叫人心醉。
這也就罷了,原來,那幾株紅梅之下,竟有三個女孩子,兩個卻是小丫鬟,也是一身年下紅綠大襖,一個抱著一個筒瓶,裡頭插了幾枝梅花,一個卻伺候在前頭;都伴著一個身量不高,十三、四歲的妙齡女孩子。
此處看去,只見側影,卻是一身綉著團紋的粉紅鳧靨裘,那粉如凝脂,紋似雲錦,通體還亮閃閃的一片光芒,卻原來是用野鴨毛染了織繡的襯紋,頂上還將那風毛兜帽豎了遮風,一條雪白的風毛襯邊,自上而下,垂垂落羽,卻關不得裡頭是粉藍色的棉裙。
那粉紅粉藍、白絨錦鳧,便是單論顏色,映襯在白雪琉璃世界、紅梅點綴乾坤里,已經是一股子清冽嬌稚,簡直便如瑤池潑灑了瓊漿,蓬萊邀來的錦緞,那顏色倒似神仙世界。
而那穿著鳧裘的女孩子,側面瞧去,身量不高,雖是裹在冬裝里,卻依舊窈窕裊裊,玲瓏婀娜,一片十多歲小女孩的童稚清純里,卻隱隱已有三四分仕女玉容、仙子姿貌、神妃體態。
只是一邊嬌聲訪梅,口裡說笑,那童音清澈、嬌聲若泉,和兩個丫鬟嘻嘻懶懶,也不知在嘰嘰呱呱說些什麼,倒是一派天真爛漫,若非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斷無此等嬌痴奶稚之音,令人遠遠聽著,心曠神怡。
瞧著三個女孩子口中,卻也是冬日裡呵出一股股白霧來,又添了多少芳香生氣。
這古庵、白雪、冬日、晴天、碧空、老枝、紅梅、錦裘、粉裝、玉瓶、女兒……哪裡像人間顏色,倒好一似一副著意作墨的美卷畫兒一般,說雅亦雅,好似古風雅頌,說凡也凡,倒有些人間天倫艷色,果然是個“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饒是弘晝,竟是瞧得痴了…… 身邊寶釵瞧了,抿嘴一笑,卻湊近弘晝,也不等問,低聲回道:“那是釵兒的堂妹妹寶琴……主子……也封了姑娘的。
只是跟著我住,自小兒淘氣……她今年十三歲,進園子的時候才十二歲,如今還跟著李姐姐念書,只是正月初三的生辰,過了后兒,就是十四歲了……主子,主子……” 弘晝聽她輕喚,才回過神來,不由自失一笑,卻依舊有些不捨得打攪眼前美景,雖走近幾步,卻刻意輕了腳步子,依舊貪看聆聽眼前女兒踏雪折梅,新年嬉戲之色。
寶釵竟是也略略含酸,小小用情,笑一聲道:“主子竟是瞧住了……那件鳧裘實在是難得的,用粉色蜀綉錦緞作底子,用野鴨子毛綉上去的紋,遠瞧是雲紋,湊近了細瞧其實是同心孔雀紋,在日頭裡泛光,亮閃閃的倒好像披了霞似的。
就連外頭的風毛領都是一色的狐嗉縫上去的,只用銀狐下顎那點子毛,取的就是個白的鮮嫩……我娘說,這物什太精貴,便是如今貢上的,都未必有這麼好的,園子里使了年下大內送來得的緞子、皮毛、鴨羽、窮盡物力、繡衣衿里幾個巧手丫鬟綉娘忙活了兩個月,攏共才就這麼一件。
本來是要給我的,只是顏色太嫩……我卻穿不起,便給了小妹妹。
我本想著,她身量還幼小些,也不知道穿著合體不合體,留給她,過幾年再穿也使得。
今兒是大年初一,居然給她從娘這裡誆騙出來,是頭一遭穿呢,倒是給主子瞧著了……如今看著,雖是稍微寬大些,倒真跟裹個雪娃娃似的,別有些意趣的。
” 弘晝適才貪看失神,此刻聽她細細軟軟,說那鳧靨裘的好處,軟語嬌音之間,倒好似在給眼前這幅白雪紅梅女兒圖題詩作《鳧靨裘賦》一般。
他雖風流好色,荒唐懶散,卻不是笨人,前後一思量,竟已知這寶釵一片用心。
難怪今兒一早過來,特地給自己做早點,又邀自己遊園賞雪,又引自己來看梅,卻又偏偏自己穿的素凈收斂……竟是用心良苦、巧思設計、緩進貢諫,便是要自己來這裡賞看這眼前美色。
以此一層思來,這寶釵今兒所為,怎麼想著都有點心機太巧,未免僭越,弘晝雖看得歡喜,卻也忍不住瞧了瞧她,笑道:“難為你這片姐妹用心,一心為你妹子著想……繞那麼大圈子,帶本王來這裡……”眼神里卻也有詰責質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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