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這幾日本來心思就重,聞得此言,不由更是愣了。
想著自己適才勸慰可卿之語,再想想這幾日自己心頭之意境,不由更是添了那一等凄涼決絕,自愧悲憫之意。
陣陣波瀾方寸起,被可卿這一吻又是一慰,竟然有一等豁然念頭:“我自己適才都說了蒼天造化,生就這等風月之事,又托我為女體,命數我為性奴,如何就一時忘卻了……我生得這身段兒皮肉兒,給那等男人家弄了去……他們快活,我卻悲辱,這安知不是前世里孽緣安排,否則何必生我如此美艷,又何必讓男人家辱我時能那等得意……既為主子之奴,我本當安心侍主,由他淫辱奸玩……怕不是這生里安生贖罪被污,來世里才能得個清潔身子……何況父兄教導,君臣主奴是為大義……我卻只是一介性奴,那古書上般般記載,為奴侍主是本份……我儘是被那起子禮教歪人所誤,天天想著可憐貞潔二字……傲然事主,豈非是古人所說'過潔自持、不依輪迴造化,到是墮落了魔道'……”想到這裡,竟然又是一身冷汗,又思又想:“想主子定下規矩,上位者可任意奸辱下位者性奴,我初時只以為是女女歡好,是主子荒唐喜好觀玩。
這情妃姐姐一口親來,主子並不在身邊,我卻依舊那等悲恥難忍……難道竟不是造化里造就……這恥辱一道,於這裡頭深造三層,也是使然……可見風流之事,本不是主子獨有,亦不特需那等男子奸辱,便是女兒家也是天然的……” 她想到這裡,也不知怎的,又想起妙玉來:“我一向兒自持清白,躲著主子,卻連累了妙玉被主子姦汙玩弄……如今想來,究竟是我害了她,還是反而脫她出了真正苦海,斷了那層'我清白不沾染風月'的妄念,才算是個了局呢……”心頭越想越亂,竟反覆思量,彷彿是愧對自己素來之桀驁,有心要“順從奴德”,也不知哪裡來一股子心氣,身子一震,一咬牙,竟是又蹲身半福,道:“情妃姐姐……您說哪裡話來?我適才不是說了,一切是造化……您是妃子,我是小姐,差著尊卑位份,園中本有規矩。
適才是顰兒有些個怕了,若是姐姐您想……想……想要……”她此刻到底掙扎,方知出口艱難,努力憋了紅臉,但憑著一股子氣,從牙縫裡擠出那羞臊言辭來:“想要玩玩顰兒身子……交歡侍奉,遭奸受辱,本來是顰兒的本份,給主子先玩,還是給姐姐先玩,可笑顰兒還挑個什麼。
何況主子定的規矩,姐姐可以的……姐姐看得上、能舒坦便是了……顰兒雖羞恥凌辱,也算是盡了奴德……姐姐盡不必管顰兒感受才是。
”她一路咬牙忍恥說到這裡,頓一頓,羞得幾乎要昏過去,見可卿卻無舉動,靜默片刻,才回過口氣來道:“只是姐姐今兒究竟是怎麼了?卻是遇到什麼事?妹妹雖不敏,姐姐能告解一二便告解一二,我聽聽,便是不能為姐姐排憂解難,至少也當姐姐舒展了心事……若不能……姐姐只要那什麼……到底,到底……不必憐惜我”,說著,自己也知自己這話竟是實在羞得無地自容,低頭玩弄自己衣帶。
可卿見她如此,聽她如此,論此刻形態倒似芙蓉初露花苞羞,察言語心緒倒似杜鵑啼血盡,可憐可嘆亦可觀玩,倒不免有些口乾舌燥,心中忽然又起個荒唐念頭“這雪玉般的潔傲小女孩居然也悟了……主子倒另有一份溫柔可享……可憐我時日將盡,否則難不成我也可品幾分滋味……”。
只是可卿此時再也不忍心就此褻瀆她的。
轉過頭,方才淡淡,一字一頓道:“主子這會子已命人圍了天香樓,我本是在外頭走動,是有個昔日里姐妹,不顧生死傳個話給我……只是傳話給我又能如何?我這一回去,便怕再也出不來了,今兒主子就要處置我……說來我亦是自作自受,無可奈何,倒不過路過櫳翠庵,來這裡告菩薩一聲……就回我院子里去等死罷了……” 哪知黛玉早猜到五分,此刻心境,聞得這等雷霆消息,竟然依舊支持得住,半晌卻字斟句酌和悅顏色道:“姐姐……你究竟是有什麼事體難見主子,我也不問;究竟是真是假,我也不言了。
我這幾日便一直在想這事。
我們宗族有罪,說是貪贓辜恩,其實聽說犯的還是聖忌,都該是剮的罪,可我們主子卻格外庇護加恩,為的什麼……?”可卿聞言卻瞧著黛玉,不知她所言何意。
黛玉卻依舊道:“其實想來只為了一條,說句啐口的話……主子風流,覺著我們幾個女孩子,不僅模樣兒,只怕性情上亦能愉悅主子,就憑這一條,才饒了大罪,拘在園中受用。
從人倫上論,主子便確確是個荒淫的。
”可卿萬不料她說出這等話來,倒唬了一跳,卻聽黛玉依舊說道:“只是如今我們,一死一生,皆在主子一念之間。
有罪無罪,當懲當赦,也在主子一念之間……姐姐……你說句等死,就不是為奴之意,你為自己也罷,也主子也好,既說自己有了罪,就該去見主子……見主子……見主子求奸求辱……寧可讓主子奸玩你至死,也不要落到那起子齷齪人手裡。
也算了了這輩子的孽,酬了主子這輩子的恩……來生來再不要脫胎紅顏女兒家才是正理……” 可卿看著黛玉半晌,到底長嘆一聲,卻不再答言,轉身吱呀推開佛堂小門,竟要出門。
黛玉忍不住追一句道:“姐姐……我不忍心看你如此,就再追問一句姐姐……姐姐究竟有沒有……有沒有……真能惹主子生氣要……要發落的事體?” 可卿回頭,居然凄然一笑,此笑風情萬種,但使雲月失色,桃梅無顏,只緩緩道:“罷了。
適才林妹妹說你我一般兒人。
其實我如今方知,你我究竟有一等子差別。
園中女子,如同妹妹,其實都貞潔自守,便是要供主子奸玩賞用,也是禮上所迫,只這樣,才能讓主子品賞恥態。
只我,卻是天性里淫賤無恥、水性喪德。
我如今死到臨頭,菩薩在上,便告訴妹妹也不怕,我喜歡主子奸我的……我頭一次被主子奸玩也是傷心欲絕,後來卻喜歡的緊,不論什麼性奴不性奴的話。
我也日日盼著主子來奸弄我的身子,如何折磨凌辱我也成的。
而且……我也喜歡奸其他女孩子……我,我自問自心,其實也喜歡其他男人也能來奸我,是了,不論是不是主子,只要是模樣兒好又懂得其中味道的男子,我都喜歡……你說這等喜歡,究竟算不算對不住主子?……妹妹你如今說天性二字,說風月是造化自然之理,只是妹妹聰慧,等妹妹真的被主子奸玩過,再去逼迫奸玩下位的女孩子,再甚或被鳳丫頭甚至你寶釵姐姐逼奸……再甚或被其他男人奸辱,妹妹,你如今到底是冰潔處子,一塵不染,等你嘗盡種種風月,還能說出天性二字么?我已知透其中滋味,總想來天理報應,女兒家失貞辱節、淫心妄行就該有這下場。
” 黛玉不想可卿說出如此一番話來,一時竟聽得臉蛋兒通紅不知如何答話,半晌,卻聽可卿又是凄然一嘆道:“話雖如此,但是其實園中一池靜瀾之下,卻有這許多機心……這回是有人布了天大的局來害我……我便是死了也就罷了……林妹妹你雖良善,卻也當自珍重小心……”說著,婉轉幽嘆,也不待黛玉再說什麼,轉身推門就出去了。
只留西風卷寒,吹得帷幔撲扎、卷幅搖曳,倒是一堂冬意凌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