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陳丹茂依舊是一副皮笑肉不笑之模樣兒,只道:“瞧小主說的,奴才在宗人府當差,自然辦的是宗人府的差事。
只奉命,紫菱洲里所有的信箋字畫,書籍紙張,都要查封了到宗人府……奴才知道小主要問什麼……只是奴才只是個應聲蟲兒般的小角色,並不知道就裡,只循著我們周公公吩咐就是了……便是我們周公公,小主您自個思量,如不是王爺意旨,有幾個腦袋,敢來園子來搜東西……”他說到這裡,才轉過身子對著迎春姐妹,卻又是一個千,一副規矩模樣,依舊笑著道:“這是迎春姑娘了,奴才月前隨周公公來,倒是瞻仰過一面……姑娘也莫慌……奴才只奉了旨意抄拿書信字畫,一時……哈哈……倒也沒旁的吩咐……回頭稟明我們公公,再做道理,姑娘倒可以自便,只是這屋子今兒怕暫時不便住了……” 這湘雲回頭看看迎春,卻是面如金紙,竟是慌亂得連回禮亦不能,一時也拿不準這紫菱洲里究竟有甚麼字畫信箋,竟要宗人府差人來抄索。
此刻站在這冷風地里也是彷徨無計,她雖知個裡必有原由,一念想起三姐的事來也不由害怕,奈何是天生得豪性,見迎春惜春這幅模樣兒實在可憐,心頭不免起了姐妹憐意姑息俠心,只想著:“這太監說的自然是,若不是主子旨意,宗人府怎麼敢進來搜園中女子的房室。
只是想來也是古怪,一時是詹事府,一時是宗人府,如今這園子里倒好一似個賊窩了,今兒你來,明兒他來……迎姐姐向來是個沒主意卻不可憐,惜妹妹更是,小小年紀,能有什麼罪過?左右是左右,我何不乍了膽子,去見見主子,求問個是非對錯,也比這麼尷尬等著強……” 她起了個這個心,只轉身對翠墨輕聲耳語道:“你去瞧一下主子這會子在哪裡……”,翠墨答應著自去了,她卻也知道冒然求見弘晝非同小可,一時更拿不準主意,要不要先去和寶釵商議一下子。
只迎春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兒,倒也不便走開。
才自胡想片刻,卻見遠處湖邊岸堤上,三五個丫鬟簇擁著兩人,正小趕步子一路過來。
前頭一個一身火紅雲霞大氅、頭挽孔雀開屏金釧的卻是鳳姐,身後一身淡粉色棉褂,捧了個手爐的卻是平兒。
那陳丹茂自然忙不迭跑過去打千兒問安,那鳳姐也不理會門口一眾太監宮女,就走到湘雲迎春跟前,才對湘雲額首,只笑一笑道:“雲妹妹也在……”臉上卻是神情古怪難辨陰晴喜怒。
那迎春見了鳳姐,早已掌不住了,撲騰就跪了,一對朱唇失了血色只打著哆嗦,兩段柔肩顫抖不堪如沐霜雪,口中胡亂謝罪道:“鳳妃,我……不知……什麼事……主子……我……倒驚了您了……” 鳳姐卻親自上前扶起她來,沉一沉,臉上依舊神情古怪,卻柔聲道:“迎妹妹別惶恐。
更別跟我這裡謝罪……恩……我剛才是在天香樓里來……主子這會子在天香樓里,是主子命我過來的……” 迎春被扶起身來,聽得此言,頓時身上又是一驚一軟,顫顫巍巍問道:“主子……?” 鳳姐面色難難一笑,沉吟道:“主子的吩咐,要我先帶妹妹去其他地界上安置一夜。
主子的原話:迎春不必來請見,也不要禁她嚇她,讓鳳丫頭先問問她話……” 迎春聽見鳳姐轉述弘晝之話,果然不是小事,心頭卻反而認命一般,似乎是橫了心應接禍事,便忙又跪了,叩了個頭,倒口內也清爽了幾分,只是恭謹慘然道:“就請鳳妃問話……” 湘雲等見鳳姐如此說來,便知此刻自己在這裡已經是不便,更不必去見弘晝求情了,聽鳳姐要問話,忙都萬福告退。
鳳姐也不阻攔,問候安慰了讓她們自便。
待等湘雲自帶了翠墨去了,卻又將迎春扶起來,道:“不忙,迎妹妹先不要怕……外頭男人不是常說: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么。
何況你我,只是主子一介性奴……這裡風大人多又冷又不便……恩,要我說,我們另尋個地方說話就是了……” 迎春見她如此,知道所問之話固然要緊,似乎弘晝也沒有要立刻處置自己之旨,腦海中亂亂的:“我失身之事已經告明主子,當時不處置……怎麼這會子……難道是?……”一片胡思也不敢深想,亦只能回道:“憑鳳妃姐姐吩咐……” 鳳姐便一手攜了迎春,一手拉扯著惜春的小手,只帶著二人沿著湖岸向南探步行走。
口中只是溫聲道:“今兒紫菱洲你怕是不能住了,莫哭,主子又沒有明說降罪,既然叫你別處安置了,我們總要照辦不要違了主子旨意才好……這會子天色也快晚了,回頭吃了晚飯就是。
恩……綴錦樓里還有幾處卧房……不過為妹妹計,綴錦樓離天香樓遠,主子萬一要提見倒不便。
我倒有個主意,我們姐妹卻去太太那裡說話可好?太太那裡丫鬟房間多,襲人更是個敦厚親切的,打掃兩間房間你和惜妹妹先將就了,等我問完主子的話,我們尋太太一起說個話、拿個主意可好?” 迎春本是個沒主意的,自然只道“一切憑姐姐吩咐……”。
鳳姐便命人先去回襲人,便攜著二女轉道穿過瀟湘館后的竹林,去怡紅院里,一路之上只是安慰迎春,卻也不肯說個子丑演卯來。
那怡紅院如今說來其實有幾分人情古怪,論昔日尊卑,王夫人、薛姨媽姐妹住在裡頭,攜著一眾丫頭,專司園中女眷衣裳,若論如今身份尊卑,卻連個名位都沒有,前頭的大丫頭襲人卻是園中所有丫鬟里,頭一個封為姑娘的,算起來和迎春、探春都齊頭了。
本來是個尷尬場景。
只是這襲人性子溫厚,此刻明知弘晝有意如此攪擾尊卑,亂用禁忌,是為了一點淫心奇欲,她既不敢辭身份,只能在怡紅院里執掌吩咐事務,那性子卻越發守禮謙恭,竟能用盡了心思言辭,小心翼翼和那幾個丫鬟奴兒相處融洽,又不折辱王夫人、薛姨媽的心。
此刻聽聞鳳姐帶了迎春要來,早已經攜了晴雯、麝月、秋紋、碧痕等四女,早早候在門口,見鳳姐等過來,迎春卻是一臉慘然,便也不便歡笑,只上前去,對著鳳姐行了單膝跪禮,口中卻只用舊日里稱呼,言道:“奶奶安好……太太、姨太太如今身份不便,就在裡頭候著奶奶。
已經替二姑娘四姑娘打點了,只是裡頭正房原本是昔日爺們的,我們都不敢僭越亂動,便只留給主子用,連太太,姨太太如今都在後頭另打掃了房間。
我想著,晚上二姑娘四姑娘就委屈一下子,就睡我房裡可成,秋紋已經叫小廚房備了些茶水果品小菜熱湯,晚上就奶奶、二姑娘、太太三個人一起在裡頭用飯,說個體己話兒,我陪著姨太太和其他人在外面用飯。
我也沒個成算,也不知是不是妥帖?若奶奶您有其他吩咐,我這命人去安置……” 鳳姐忙笑著扶了她握著她手讚歎道:“你一向最妥當的。
就這麼著就好。
只委屈了你,盡心能安置妥帖的……” 那襲人卻又恭恭敬敬向迎春深深萬福,做了個禮。
迎春思量襲人如今是個姑娘,和自己平了身份,忙不迭扶她,才要說話,那襲人已是以目視地,並不抬頭,正色柔聲道:“二姑娘必是要謙讓了,更讓我沒個存身之地了……主子憐恩授我身份,我受來惶恐,卻又不敢辭……只是二姑娘此刻有事,我卻不過是沒臉色沒見識的,只恨也難得幫二姑娘什麼,還是奶奶恩德,既讓二姑娘在這裡過夜安置,旁的難說,便是今夜,總儘力伺候,二姑娘四姑娘莫委屈就是了……若是二姑娘還要謙辭,不拿我當昔日丫鬟來看待,我成個什麼人了?……便是主子有怒,我自然用自身承擔著,說句剜心的話,我們如今,承受些主子怒氣,供主子搓弄凌辱一番,還不是個恩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