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才到攏翠庵外梅語塢上,卻聽山門內隱隱幽遠,隨風伴霞,竟有叮咚悅耳繚繞琴音,伴混在冬日峭寒微風之中,再走兩步細聽,其樂卻是甚緩,伏者忽為明,其音韻若有若無,起者則於散,偏繚繞似喜似悲,雖論音韻其實不過三律是個緩調,只是竟不曾聽過,所謂顧曲知音,湘雲本也是個才情雅緻的,一時不由心喜,心中暗想:“想來是那妙玉在撫琴,她性子古怪高潔,前夜主子去……也不知她是悲是喜,便是這會子去賀她晉為小姐,旁人自然是得意的,換做她,卻不知要有多少冷眼嘲語呢,既在撫琴,想來心緒尚寧……” 想到這節,卻不好做那等焚琴煮鶴之事,待得琴音漸入羽部,止於一節,度步上前。
這櫳翠庵本建在園中東北角,說是佛家山門,其實是五心梅花碎石路引出的一扇烏木色小門,只兩旁借著勢頭陳設著假山,外頭是園中最盛之梅林,借著牆角卻一味只用些菩提蔓草。
倒是清雅,門框上半舊斑斕兩幅豎匾,卻是老木古素,紋裂龜行,左書“龕焰螢青參月指”,右設:“爐煙裊白悟梅心”。
才命翠墨上得山門去叩門,開門來,卻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尼姑,依舊一身僧袍,卻其實是錦繡紋緞,雖說寬袍長袖不顯身形,其實卻織造精巧偏偏在腰眼處用絲絛扎定,襯得小腰似水,玉臀如月,妖嬈形態配著佛尼裝束,偏偏有風月之意,定是內造之衫,卻是一併被安置在櫳翠庵里的小尼姑智能兒。
原來昔年寧榮二公從龍,得功名富貴尚知惜福祈壽,在京南郊遠之處,修造一三三之進寺廟,一則修福鄉里,祝禱安康,二則更備京中若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凡是幾代里俱有香火地畝布施,漸漸也有了規模,其中陰陽兩宅俱已預備妥貼,好為送靈人口寄居,也養得幾個和尚行法事弄些玄虛。
不想三代之後,人口越發繁盛,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有那家業艱難安分的,便住在這裡了,有那尚排場有錢勢的,只說這裡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莊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
隨後族中女眷漸多,寺廟更為不便,便在鐵檻寺後頭村裡,安置了一方小廟,號為“水月庵”。
因他廟裡做的饅頭好,就起了個渾號叫做“饅頭庵”,亦添了個老尼為主持。
這等和尚尼姑,攀附上賈家,自然是只一味接待些朝中貴胄,更裝神弄鬼,供油燃燈,說些個雲里霧裡菩薩事,詐些個圓的扁的金銀財。
有了勢頭,更一味胡作非為起來。
這鐵檻寺並饅頭庵外本自有個寄生堂,有那一等窮苦人,可憐見斷無了生計,便將未滿數歲的小兒舍在那裡。
本來亦是順天府宛平縣當理之事。
只是那一窩子和尚尼姑,起了心,只說是度人,其實是常來尋些個相貌端正骨骼清麗的孩子,剃度了,充作小沙彌小尼姑,以備寺里任意使喚。
那饅頭庵里收容了小尼姑,有的是十來歲剃度了,有的三四歲便隨著饅頭庵里過活,長到成人,其實是青春年華,熱火烹油的,哪裡耐得青燈古佛,素食裟衣,本來就是寧榮兩府的產業,便和那寧榮兩府里的小廝甚或管家勾搭了,做了小的。
至於如珍、璉、蓉、瑞等公子哥兒,起了興緻,要尋些個禁忌的,便也偶爾來這水月庵里胡混,那姑子哪裡敢管,只一味奉承,倒把個庵堂倒過來了,只可嘆污穢不堪。
如今本是個叫“靜虛”的姑子主持,她那二三十個徒兒小一輩里,最以智能兒、智善兒兩個,自幼在府里走動,出落得水蔥兒一般,模樣體態俱有風韻,只是年紀尚小,未曾被府里爺們沾染。
這一不是靜虛有了側影之心,二不是智能兒智善兒參禪守節,其實不過是靜虛度量這兩個女孩子容貌好骨骼清,守著要賣個大價錢罷了。
可笑一時賈家事變,里自有人獻勤,只舉發說這鐵檻寺水月庵亦屬賈府產業當要沒官。
這等邊遠事故,自然驚擾不到三府,宛平縣衙門裡索性抄拿索問,將廟裡財物一卷而去自胡亂分了,地產田畝也霸佔了,那縣令瞧見這智能兒智善兒這等容貌模樣,又是一身佛衣,遮不盡小春起伏,兩剪淚眼,自有段別樣風流,早就酥倒,便想瞞著府中妻室,索在庵里供自己淫樂。
不想弘晝圈賈府女眷入大觀園為奴,只說園子里還有一處庵堂,雖有個帶髮修行的為主,卻少了伺候人,內務府便去打聽。
那縣官早聽聞弘晝風流之名,又有幾個腦袋,敢瞞著三府里私自藏嬌,雖知這於弘晝不過是小事,但是到底不敢冒險,心頭萬萬不舍,還是將幾個小尼姑妥送到園子里。
內務府度容貌查身形,便留下了四五個充作櫳翠庵里的使喚丫頭,這智能兒更得了個奴兒的位份。
於這小尼姑而言,人生際遇亦是可嘆,度其歸結下場,如今做王爺的性奴,於那賈府諸美多少還算恥辱事,於她而言,只怕還是前世里修佛虔心修來的呢。
無論是留在水月庵里清苦修禪,還是一介罪奴身份供個縣令淫樂,哪裡比得大觀園裡富貴。
只是妙玉性冷孤僻,服侍起來不便,更沒有園中其他主僕那般交心恩憐罷了。
如今見是湘雲,智能兒忙笑著堪堪問候了,就請進去。
湘雲卻奇問道:“你不去回報一聲?”智能兒笑道:“我家姑娘……哦……我家小姐古怪著呢,閑來都說'來的自來,去的自去',除了主子憑誰來都不要我們回稟的呢……”湘雲知妙玉性子,一笑也就罷了只往裡走。
那智能兒就在前面引路,湘雲素來是個頑皮性子,此刻瞧前頭她步態婀娜,柳腰搖擺,那少女小臀在僧袍下遮掩了卻也是曲線玲瓏,一時忘卻了忌諱,調笑著問出口來:“前兒主子臨幸櫳翠庵,你有沒有侍奉啊……”那智能兒小臉頓時飛紅,忙不迭擺手道:“雲小主說笑了……我是哪檯面上的人物……主子自有我們家小姐這等神仙,哪裡能瞧上我們這些個苦命的……”湘雲聽她說的性急沒遮攔,嘻嘻一笑也就罷了。
才穿過前院幾株菩提樹,未進禮佛堂,卻聽室內琴音又起,此一回一如適才之調,是三律緩調,清雅自然,如泣如訴,卻不比適才,曲音多了幾分青澀,婉轉之間也不熟練,倒是韻外小雅稚嫩,調門未曾冷絕,湘雲顧聽,和適才絕非一人彈奏,倒好似適才是有人示範指點,此刻是誰在學琴一般。
便問道:“有人在裡頭?” 智能兒點頭回道:“從昨兒就一直有人來,小主您是第六波了。
這回子卻是迎小姐攜著惜春姑娘在裡頭……”湘雲一笑,她亦素知如今賈府三春各自不同,迎春攜著惜春在藕香榭里起居,倒和探春少了往來,自然教養幼妹,頗用心思,除了日日送去稻香村裡進學,不想竟也尋來妙玉這裡學琴,便哦了一聲,又穿過佛堂,後頭有四四方方一間小院子,西面是妙玉繡房卧室,正北卻知是琴房,如今雖掛著竹簾,那小格子窗半支著,聽裡頭琴音斷了又續,停停點點,在那要緊轉合處反覆,果然是在練琴之意。
湘雲抬步上階,隔著窗一望,琴房裡頭素素得也無陳設,東側牆上掛一幅觀音楊柳,下頭供著幾束新採的冬菊,西側一台半舊的烏木茶几上用個綠玉小鼎焚著檀香,正中擺一張水木紋漆的芭蕉琴案,兩邊各四五個藏青絨布蒲團。
蒲團上如今一左一右,左面一個一身鵝黃宮裙小襖,頭挽玉搖,鵝蛋臉兒,笑得溫和親切卻是迎春;另一旁,穿一件天藍色百斗衣,素花金邊小裙,內里襯著月白色小襖,秀髮上簪一方翠玉,又用蓮花花瓣裹個小苞,素麵不妝卻如玉,羅衫清素更堪妍,如今僧不僧俗不俗別有一番風流,卻是妙玉;而坐在琴案上,正在擺弄那尾玉頭瑤琴的,卻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子,身上穿一身淡粉色反扣茉莉花紋小棉襖,脖領處圍著一條灰鼠毛的圍脖,內里襯著紅底色棉衫,身形雖是嬌小纖巧,卻穿得裹得頗為暖和倒跟個棉娃娃似的,頭上用絲帶挽個團花的珮兩顆珍珠頗添可愛,卻是惜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