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眼下的事體件件帶著些“王爺私事”的意思,弘晝又是對外託詞身子不適園中靜養,總不好託人傳話,便只能在門外請太監回報了,候著弘晝接見。
過一陣,卻是一個小丫鬟來引他進去,他亦只是恭敬打躬作揖陪笑,一路並不敢多看多言。
一路行來,或清堂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優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饒是馮紫英進這園子也非一次,亦當真說不盡這等富貴風流、堂皇雅緻,心下也不由暗思:這寧榮二府昔年當真富貴難匹,依仗著賢妃之勢搭就這等神仙般園子,難為多少銀子怎生揮霍來。
當日是顯擺其侯門威勢、世代鐘鼎、皇親國戚。
如今朝堂風雲,展眼煙波,卻被自己主子五爺收做行宮,連族內媳婦女兒都供奉為人之奴。
豈非可嘆人生一夢。
只是到底五爺這等倜儻性子,這園中女子又都是天仙般人品,倒不曾辜負了這園子。
正想著,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便見粉牆環護,綠柳周垂。
院子內似有一座精緻小樓,那樓角小菀勾月,頂著幾座雲中鶴鳴之檐自那滿枝黃白色金桂花枝中穿繞而出,便是月白砂石圍牆,亦是巧奪天工、頗具妙思,其彎曲綿延,上襯南江漢瓦,勾勒出一道三色飛虹,牆面上卻是自新月至滿月,十二般圖案,以玉蟾為形,雕琢就得“圓缺自有”之窗格。
院門圍著四五個女孩子,翹首往內外張望,為首一個一身鵝黃團身宮裝丫鬟,倒似那日在大內見過,似是弘晝之貼身奴兒名喚金釧兒的,見小丫鬟引了馮紫英上來,便迎上兩步,蹲身微微一福,道:“馮大人納福,主子吩咐了,請馮大人來了便進去,請大人隨我來便是。
” 馮紫英忙低頭視地,也不多看,只賠笑道:“那就勞煩姑娘帶路”。
金釧兒便引著馮紫英進得院子,進得院門,但見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
這芭蕉海棠,用意是左紅右綠,當真明艷。
一棟小樓,匾額上寫四個瘦金體秀字“怡紅快綠”。
院子里卻七七八八站了許多女孩子。
一個個卻都是張望驚惶。
亦不能辨何人何事。
馮紫英見這等情形,心下越發不安,尋著話頭問道:“姑娘,這是內宅… …這……多有不便……“金釧兒年紀雖小,卻是昔日服侍過王夫人的曉事丫鬟,聽他探問,已知他意頭,卻不肯透露,正色道:”大人這邊請……主人吩咐大人進去,必不妨礙的。
“ 馮紫英只得咽了話,再進幾步,穿過文章洞門,卻是後院一座小廳,門口粉紫嫣紅站了十來個女孩子,見金釧兒引馮紫英過來,都唬得閃到一邊。
門卻不曾掩,只掛著一道褐色鑲紫邊棉簾,金釧兒到門口道:“主子……馮大人來了……” 裡頭似乎有人恩了一聲,金釧兒便挑起棉簾,馮紫英只得進去,卻見裡頭是一方小廳,地上伏地深跪著一個粉衣少女,上頭正座斜斜翹腿坐著卻是弘晝。
身後似乎還侍站著兩個侍奉少女。
馮紫英忙上前打個千兒,再跪了,口中恭敬道:“奴才給主子請安……”弘晝擺手道:“起來……坐……哪裡那麼多禮數……你想是來說昨兒交代的捉賊的事了?”馮紫英起身,笑著低頭,卻也不去瞥一眼地上所跪之少女,斜簽著身子在一旁的旁座上坐了,躬身道:“是……奴才無能,只是勤勉辦差。
其實事情只是有了一些眉目,倒還不周全,只是怕主子惦記,所以今兒來回……” 弘晝卻揮揮手打斷了他,道:“莫忙說你的事。
今兒我這裡鬧了一晌午了。
“馮紫英奇道:”主子……“弘晝苦笑道:”昨兒一說鬧賊,其實我也沒放心上。
誰知今兒園子里就鬧騰起來了。
各房各院都在清點失物。
人說樹大必空,真正是這話。
早上居然報來,連御賜的物什都丟了好幾件。
這園子如今是我的行宮,看來不定些看管規矩真要失了體統。
幾處房裡掌事的都到我這裡告罪。
倒不讓我安生。
我才說一聲必有家賊……太監們就哭天抹淚的指摘女奴,這些個奴婢倒不敢指摘宮人,只一個個都說必然是自己是房裡的奴兒不曉事,凡丟了東西的,晌午已經跪了一院子……喏……這個女孩子……非說自己死罪,要造膝自首,打發下頭奴兒去問她,卻死活不肯說,只要親自問她……豈有此理,本王來園子里小】住是消受溫柔來的……倒成了理案子了……“馮紫英忙賠笑道:”主子……這是主子家事……奴才是不是……“弘晝搖手道:”別……你也聽聽……你在地方上辦案多有見識……你主子沒把你當外人,園子里的事你也不要一味迴避。
“又轉頭對地上跪著的丫鬟道:”說說吧……你叫甚麼名字?究竟要自首何事?“ 馮紫英此時才偷偷掃那丫鬟一眼,見那丫鬟十八九歲,杏眼柳眉,額垂秀髻,少施脂粉,不點朱唇,雖如今一臉哀色,兩腮淚痕,想來是將將哭過,卻勉力從容,觀之可親,再看頭一頭青絲微亂,只斜斜插一隻碧玉簪子,身穿一身粉藍色灰領小褂裙,外罩著抓絨棉襖背心,看著穿戴想來是個愛樸素不喜誇飾的。
怎奈何園中依著性奴本份規矩,便是這等最素凈之衣衫,也是滿衣穿鏤淡色百花鬥豔紋,長裙折角精細,自脖領處露出白雪肌膚,一直到胸前亦是低用布料,成一個心形領口,頓時露出一條香艷的胸乳夾緊之溝紋,玉肌軟峰,少女春懷,銷魂蝕骨。
馮紫英心下一盪,忙收斂了心神,聽她訴說。
但見那丫鬟叩了個頭,似是咬了咬牙,才緩緩道:“是。
回主子的話。
奴兒是怡紅院掌事奴兒,原府里取名襲人的。
奴兒是死罪,煎熬著苟活到今兒,卻事涉主子恩德……不得不拼萬死請主子賜見……密下里求告主子。
主子容奴兒自訴了罪過……便請主子發落……定要將奴兒折辱個不成人形再死,才能稍稍安奴兒的心。
” 弘晝聽她說得如此嚴重,不由一曬,卻也不怒,只斥道:“說話不要遮遮掩掩。
既然有罪要自陳,這不見你了,你說就是了……哦……你不用管他……他是本王的包衣親信、鷹犬門人……你么,如今連貓狗都談不上,最多算本王養的一隻蛐蛐。
不用避諱他……至於懲戒,如今更談不上……本王愛撫你們兩句,只是為了本王自己開心,便是怎麼懲處你們,自然也只為了本王自己快活,哪裡有安不安你的心的道理。
” 襲人聽了自是委屈,又湧出淚來,只得又叩首哭告道:“是……嗚嗚,主子教誨的很是。
是襲人,嗚嗚失言。
昨兒……太太和姨太太回怡紅院,說起園子里鬧了賊……奴兒……奴兒……嗚嗚,奴兒苦想了一夜……嗚嗚……求死……嗚嗚……求死定要見主子一訴……嗚嗚,其實,嗚嗚……昨兒……昨兒巡夜的婆子見的賊……嗚嗚就是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