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忙以指沾了茶汁,在桌几上寥寥幾劃,寫下“姽嫿”二字,弘晝見得一笑啐道:“李衛又不讀書,哪裡能想到這等風雅字眼,不知道是哪個持筆師爺的鬼……你在江南久,必然知道個所以然,且說來聽聽是個甚麼玩意……” 馮紫英應聲笑道:“是。
其實是前任兩江總督裘英就想辦的,後來裘英壞了事,到李中丞手裡才成了規模。
說起來也不是甚麼體面事。
這兩江三省是個紅塵糜爛,富貴風流的地界兒。
青樓、紅船、妓館、學生坊,茶絲局其實暗地查訪多如牛毛。
雅緻點的金碧輝煌都不輸總督衙門,專一隻接待王侯公子;下三濫點的不過是巷內雜蓄,一起子市井閑人胡吃亂尻罷了,所謂金陵盛景、揚州風艷、秦淮夜歌都是說的這個……自然,朝廷和督撫衙門明面上總不能認,這裡的道理主子有什麼不明白的,一則士紳官員、文武兩道、豪門世族誰家沒個子弟愛些個風流,投鼠忌器難以盡查;二則這些個所在若是一味查禁了,那一等可憐見窮得沒法的人家女孩子就少個出路,地面上火氣旺也容易不太平;三則……嘿嘿……說起來這些個產業都是富得流油,不少朝廷里大員連宗室子弟都有乾股,若是可納入官管,她們也安生太平,兩江抽稅要抵得上一個窮省呢。
所以李中丞就設了個'兩江紅務司',專管這類事體,立冊子抽'纏頭稅''眠埠銀',在冊的每月查點,逐年分厘,也加以朝廷護持,不在冊的一律查禁,抄的抄,封的封。
這樣,朝廷多了收益,地面也更安靜,那些個女孩子也不至於就被東家隨意打殺了,有些個黑店欺客詐財乃至殺人越貨的事也少了。
只是這事,不能擺到檯面上說罷了。
” 弘晝聞言一曬,也不由嘆道:“正該如此。
如今朝廷里有些個道學先生,說起來女子不貞就要打要殺的,竟好似自己不是那裡爬出來的……滿口的子曰詩云,存天理滅人慾,其實卻是不通世務作精作怪的,也不知道私底下是個什麼齷蹉模樣。
倒是這李衛,是皇阿瑪和四哥調教出來的,這才是一心為朝廷辦差,顧不得自家名聲,有古能臣幹吏之風……只這又有什麼'姽嫿軍'什麼事?” 馮紫英笑道:“是……正要說這個。
因為納入官管,就少不了地面打鬥,嫖客鬧事,幫派紛爭乃至各類官司之事,一開始是紅務司管文事,綠營兵管武功。
只是這些個所在里……,說起來……都是年輕貌美的風月場里女孩子,綠營兵常年糾纏……藏污納垢的,包養霸佔的,爭風吃醋的,免不了多生事端。
李中丞卻是有法子,就說'既如此,就編練些女孩子來管就是了,窮人家女孩子一樣沒飯吃,當兵總比當雞強',就拿出綠營分例銀子來,從窮苦人家招十四歲到十九歲的未纏足的女孩子來,練武、編營、配劍、習弓、置甲,聽說倒編練了十幾個營九百多人。
本來是專管兩江紅務,後來瞧著這女兵竟然有些地方比男人倒更方便,就也管些王侯公爵人家內務女眷衛戍事宜。
那年……小十七公主吵著要去江南玩,皇上纏不過又怕出事,就是李大人在皇上跟前下了包票,保十七公主安全又妥帖,便是派的這些'兵'去防護。
再若到了二十三歲上下就放出去,配綠營兵或者是衙門裡差役為妻妾,也算是個出路……只是李大人……豪邁,初時取個名字叫'娘娘營'。
總是不雅馴,後來也不知是誰的主意,說是前朝中有一位林四娘,為王妾室,兼習武演兵,風流雋逸,忠義感慨,有一段佳話公案,人稱'姽嫿將軍',就指著這典故,呼為'姽嫿軍'……” 馮紫英前後說完,弘晝才恍然大悟,大笑道:“果然是李衛的鬼……這等離經叛道之事,也只有他能做得出來。
不過女孩子當兵,終究是放不到檯面上說,想來他也是悶聲偷偷的辦,難怪從未聽說過……” 馮紫英笑道:“正是,奴才想著,王爺若是覺著這園子里少些個兵丁家勇,可以命人給李大人透個風,從那姽嫿軍里調兩營進京,自然……若都配園子里也不成體統,可以名義上是給幾位親王家院里護院……界時留一營在這園子聽王爺調度也就是了……這些'女兵'其實也無野戰能力,只能維繫維繫家院,兵部必然是不會過問的。
” 弘晝心中想著一眾妙齡女子,戎裝風流,巾幗俊俏,持紅纓,挂彩緞,窈窕俏立,身姿挺拔得替自己看護大觀園,一時也不由神往,倒頗有些心癢難搔起來。
他來此世久了,早不似初時懵懂,心中也知這馮紫英是個地里鬼,最知自己心性,竟然想出這等主意來取悅自己。
再一細思,更是明白,自來官場皆是如此,便是江南壓根沒有這甚麼“姽嫿軍”,他馮紫英就此刻信口編來,自己只要露個意思給李衛,李衛敢不巴結自己,便是生編硬造也要弄些個“少女兵丁”來滿足自己,各級官員有這個由頭,怕不是乘機造明目撈油水,抽糧抽餉的,甚至自己弄些個“女兵”的花巧樣兒來淫樂也是有的。
這自古以來,官員最愛便是上司多生事端,事端越大,越好渾水摸魚從中牟利,若一味無事無名,又如何能花樣百出來中飽私囊擅作威福。
只是他心理雖明,卻已經被這馮紫英一番描繪得心動,前頭又細細備說了緣由縫補,想到這一節,已是有了主意,呡口茶,故自淡淡只道:“既如此,趕明你就替本王寫封信問問李衛就是了……千里迢迢弄兩營兵就京也是不容易,叫兵部里自然要造冊明白好撥銀子辦事,恩……叫李衛看著方便就辦,不方便也不要勉強……倒惹來朝廷里非議……” 馮紫英笑道:“是,奴才省的。
其實這園子里的拱衛安危,說起來怕是奴才多心了。
只是奴才是主子的包衣奴才,不敢不至誠稟主子……” 弘晝見他說得花俏,似乎話裡有話,笑罵道:“別繞彎子,有甚麼說的,你便說來……” 馮紫英道:“是。
其實昨夜園子里既然說有賊。
奴才想著,王爺這園子雖說是無兵丁把守,只是奴才在江南道上多年,也知道些個江湖規矩,這等王侯公爵門第,多有力量,若是翻牆竊物,便是偷盜甚麼東西,銷贓也最難了……外賊度量得失,一般是不會輕易下手的。
” 弘晝聽他說得鄭重,卻是一堆廢話,他安有不知此理,才要開口笑罵,卻頓時聽明白了馮紫英言下之意,所謂“外賊度量得失,一般是不會輕易下手的”,自然是懷疑有“內賊”之意。
此時他才意識到馮紫英繞了半日圈子之意,沉吟半日道:“你不要忌諱藏話……這園子畢竟不是王府……一園子都是罪奴下人……你還怕得罪誰不成……你且說說……你疑得是甚麼……” 馮紫英忙躬身道:“主子想哪裡去了。
奴才豈敢亂疑人……只是園子里和外頭來往如今多了起來,太監們偷盜是常事,提醒主子一聲盼主子早加提防也是有的……再一層,聽說園子里常喚戲班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