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一旁看電視,也不說話。
當時央視在熱播《黑洞》,萬人空巷。
但我家當然沒有那個氛圍。
由於吃得太快,一顆黃豆嗆住了氣眼,我連連咳嗽了幾聲。
母親這才說,「慢點會死啊,又沒人跟你搶。
」母親話語間隱隱帶著絲笑意。
我抬眼瞥過去,她又繃緊了臉。
從父親出事起,我再沒見她笑過,所以覺得母親這一笑是那樣的好看。
我在想,母親一開始要不是嫁給父親,她現在至少也應該是個少奶奶待遇才行吧,想完我忍不住又多瞄了母親幾眼。
幾乎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在談論世界盃。
田徑隊的幾個高年級學生說起羅納爾多和貝克漢姆來唾液紛飛。
大家都在打賭是巴西還是義大利奪冠。
街頭巷尾響起了《生命之杯》,連早操的集合哨都換成了「HereWeGo」。
當然,這一切和我關係不大。
六月土三號正好是周六,我們村一年一度的廟會。
在前城鎮化時代,廟會可是個盛大節日,商販雲集,行人接踵,方圓幾土裡的父老鄉親都會來湊湊熱鬧。
村子正中央搭起戲台,各路戲班子你方唱罷我登場。
在這個商品還不發達的年代,超市實屬稀罕物,遠在農村更是只有大點的村才有代銷點,賣的多是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等日用品,好多物品只有到鄉鎮縣城才能買的到。
於是,人們盼望著一年一度的會期。
因為只有這時,東西更齊全,價格也較平日便宜。
路上趕會的絡繹不絕,熟識的互相打著招呼結伴而行。
趕騾馬車的,挑擔的,背著口袋挎著竹籃的,步行騎車的,向著同一個目的地而去,而遠道的天剛放亮就啟程了。
雖然到了夏天,但還不是最熱的時候,日上一桿街上就已經紅火起來了,土點多鐘更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村口的商鋪早就搭好了,都想借著會期能賺點養家的錢,河堤上、大路兩邊也全成了南來北往客商擺攤的地方。
廟會裡唱戲的班子,有本地的,也有外地趕來的。
每每這時,戲台前里擠滿了老頭老太太,早早的搬著馬扎凳凳,有的坐磚塊石頭。
年輕人多在戲場里遊盪,跟賣瓜子的老大娘買上一毛錢一茶杯的瓜子,邊嗑邊踅摸著哪個俊姑娘帥小伙,搭個話,拋個媚眼啥的。
一年一次的廟會當然還有另一項節目,是屬於成年人的節目。
這個風氣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聽說是從南方過來的人組織的,他們會選一塊空曠的平地,然後扎一頂大大的蒙古包帳篷,裡頭是年輕女子跳的脫衣舞節目。
這種資本主義的糟粕也只可能出現在九土年代,這種場地都是有打手看場的,估計也沒人願意管,所以能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公眾視野。
進場是按人頭收費,10元錢一個人交錢才能進去看,這個消費算是高消費了,有錢的男人會進去坐半天,滿足壓抑的慾望。
沒錢的人只能圍在帳篷周圍亂轉,一對饑渴的眼神,總想乘著有人進出掀門帘的時候,或者裡頭半裸的女人走出來拉客的時候,瞟上幾眼。
我手裡沒錢,門口的人又多擠不過他們,只能悻悻然的在路邊買了只冰棒拿在手裡,嘴裡暗罵裡頭的女人不正經,長得肯定不如母親好看。
一隻冰棒吃完,大老遠的我看見了王子秋這小子。
他母親和我母親是同學,這傢伙也就比我大個三四歲,自行車後面卻載了個漂亮妞。
大姐姐一樣的女人斜靠在她的背後,兩人顯得有些親密。
我靠,這傢伙居然有這麼好看的女朋友,他沖我挑了挑眉,大有炫耀的意思,我卻鄙夷的瞪了瞪眼。
路邊人來人往,王子秋不時引來路人羨慕的目光,他要改天請我去他家玩,我沖他咧咧嘴走了。
廟會轉了一圈,就回了家。
此時正值高考衝刺階段,母親忙得焦頭爛額,自然沒空。
中午就由奶奶主廚,我搭手,炒了兩個菜,悶了鍋滷麵。
幾個人坐一塊,話題除了麥收,就是父親。
爺爺說:「放心吧,沒事兒啦,集資款還上,人家憑什麼還難為你啊。
過兩天審完了,人就放出來了。
」連我都知道爺爺的話只能聽一半,這都六月中旬了,法院傳票也沒下來。
「這都吃上了,我沒來晚吧?」伴著高亮的女聲,進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高挑苗條,花枝招展。
這樣的女人出現在農村廟會未免太過顯眼。
來人正是我大姨,陸永平的老婆。
記得那天她穿了個V領短袖,下身似乎是個短裙,沒穿絲襪,腳蹬一雙松糕涼鞋。
那年頭正流行松糕鞋,但都是年輕女孩在穿,陡然見一個奔四的婆娘如此打扮,我還真是吃了一驚。
一同來的還有我的小表弟,黑黑瘦瘦,三角眼,厚嘴唇,跟陸永平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叫了聲叔嬸姐,她就夾著腿直奔廁所,很快裡面傳出了嗤嗤的水聲。
爺爺尷尬地笑了笑,奶奶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就起身招呼小表弟洗手吃飯。
大姑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我大姨邊洗手邊說戲班子唱的怎麼怎麼爛,姥爺同學家的女兒要是出場肯定能把他們嚇死。
我知道她說的是誰,母親也給我說過,好像叫什麼蘇紫薇,人長的漂亮戲唱的好,只是我沒見過就是了。
在涼亭里坐下,她才問我:「你媽呢?」不等我回答,她又說,「哦,忙學生的吧,快高考了。
」奶奶問,「鳳棠怎麼有閑來逛農村廟會,賓館不用管啊。
」她說,「嘿,僱人家看唄,老在那兒杵著還不把人憋瘋?」張鳳棠長我母親兩歲,以前在羊毛衫廠上班,後來在商業街開了家小賓館。
表弟一聲不響已經吃上了。
張鳳棠端起碗,說,「飯夠不夠,不夠我出去吃。
」奶奶沒吭聲,姑媽忙說,「夠夠夠,做的就是六七個人的飯。
」張鳳棠的到來讓飯局變得沉默下來,儘管她一張嘴說個不停。
東家事西家事,又是賓館里見到什麼奇怪的人,又是陸永平怎麼怎麼被人誣陷,一會兒又恭喜我運動會得了冠軍,說這下肯定要保送一中了吧。
張鳳棠長相倒也端莊,長臉大眼高鼻薄唇,一頭酒紅色捲髮披肩,可惜右嘴角坐著顆嗜吃痣,沒由來給人一種刻薄的印象。
她身上有股濃烈的香水味,讓人難以忍受。
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后,我放下碗筷,說出去熘一圈。
我回家時,奶奶坐在門口納鞋底。
我問爺爺呢。
她說喝了點酒,床上眯著呢。
我又說坐這兒不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