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印傳奇(綠改亂加續) - 第23節

在一片靜默中,大家吃完了飯。
母親起來收拾碗筷時,一直沒吭聲的爺爺口齒不清地說,「西水屯家,要不讓他姨夫找幾個人來,又不費啥事兒。
」這都是什麼餿主意,真是越老越眼睛昏花。
我像被針扎了一下,嗖的從凳子上蹦了起來。
大姑頭都沒抬,母親也沒反應。
過了一會,她兩一起端起碗,向廚房走去,說話的聲音中,我聽到大姑說,「你備課忙就別管了,一會兒我打個電話吧。
」第二天陸永平果然帶了四、五個人,穿著膠鞋、雨披忙了一上午。
午飯在我家吃,當然還是滷麵。
飯間,紅光滿面的陸永平噴著蒜味和酒氣告訴我,「小林你真該瞧瞧去,田裡儘是鯽魚、泥鰍,捉都捉不完啊。
」對於一個孩童習性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這的確是個巨大的誘惑。
我不禁想象那些高蛋白生物們在玉米苗和豆秧間歡暢地游曳嬉戲。
那一刻,哪怕是對陸永平的厭惡,也無法抵消我的心癢難耐。
然而母親從院子里款款而入,淡淡地說,「這都要開學了,他作業還沒寫完呢。
」我抬頭,立馬撞上了母親的目光,溫潤卻又冷淡,我想她一定還在為那本書生我的氣。
雨終於在一個下午停了下來。
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
整個世界萬籟俱靜,讓人一時難以適應。
空氣里揮發著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蠻。
曾經嬌艷如火的鳳仙花光禿禿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連根拔起。
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嘯著從身前掠過,令人目眩。
我站在院子里,看著眼前嶄新的一切,竟有一種生疏感。
就是此時,陸永平走了進來。
他穿著白襯衫、西裝褲,皮鞋擦得鋥亮,讓人陡升一種厭惡。
「你媽呢?」他開門見山。
我用腳扒拉著鳳仙花莖,假裝沒有聽見。
這人自顧自地叫了兩聲「鳳蘭」,見沒人應聲,就朝我走來。
「小林,吃葡萄,你姨給拾掇的。
」陸永平遞來一個碩大的食品袋。
這是在賄賂我,我不理他。
「咱倆得嘮嘮,小林,趁你現在不學習。
」陸永平笑著,語氣讓人不懂。
我轉身就往房間走,頭也不回,「跟你沒啥好說的。
」我躺到床上,隨手打開錄音機,這癩皮狗也跟了進來。
他把食品袋放到書桌上,在屋裡熘達了一圈,最後背靠門看著我。
柯本殺豬一樣叫著,讓他皺了皺眉。
我枕著雙手,眯縫著眼,強迫自己去追尋音樂的軌跡。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我以為他已離去時,一個人影在眼前一晃,屋子裡安靜下來。
「讓你小點聲,聽不見?」陸永平在床頭坐下。
我冷哼一聲,翻了個身,柯本就又叫了起來。
這次陸永平起身,一把拽下了插頭。
「滾蛋!」我騰地坐起來,捏緊了拳頭,兩眼直冒火。
陸永平卻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著說,「也就是你,換小宏峰,換你姐試試,老子一把給這雞巴玩意兒砸個稀巴爛。
」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終究還是緩緩躺了下去。
「什麼脾氣啊一點就炸。
」說著他轉身往院子里走去,不到門口又停下來,「你零花錢不夠用就吭聲,放心,咱倆的秘密,你媽不會知道。
」他嘴裡叼上個煙吐了個煙圈,又撓了撓頭,似乎還想扯點什麼,「搞的待姨夫跟敵人一樣,姨夫是你的敵人嗎?」「是不是你自己心裡清楚。
」他又嗒嗒地踱了進來。
背靠窗檯站了片刻,陸永平在床頭的凳子上坐下,卻不說話,連慣有的粗重呼吸都隱匿了起來。
這貨像個狗皮膏藥,賊心不改,大姑可能已經被她得手,但是他現在又想把罪惡的手伸向母親,那當然是萬萬不行的。
屋子裡靜悄悄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我終於不堪忍受,下決心要發飆時,陸永平站了起來,「合著咱們是在打啞謎呢,我還成了你的情敵?得,就你這熊樣,我真怕哪天你會拿刀捅我一下。
你說這我跟你媽又沒有啥,你也別瞎想了,我也不瞎想,咱們言說和好吧。
」王脆利落得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
走到院子里,他還不忘回頭來一句,「別的都沒啥,就是你老惹你媽生氣,你姨都看不過去了。
」「還有,」他頓了頓,「那葡萄可熟透了,要吃趕緊的。
」許久我才翻個身,從床上坐起,對陸永平說的那番話,卻格外的留意。
第土三章:路上2021年10月15日開學前幾天我見到了父親。
因為剩餘刑期不滿一年,沒有轉執行,繼續收押在看守所。
當然,看守所也好,監獄也罷,對年幼的我而言沒有區別,無非就是深牢大獄、荒郊野外、醒目的紅標語以及長得望不到頭的圍牆。
父親貌似又瘦了些,也許是毛髮收拾得王凈,整個人看起來倒是精神抖擻。
一見我們,他先笑了起來,可不等嘴角的弧度張開,熱淚打著轉就往下滾。
隔著玻璃我也瞧得見父親那通紅的眼眶和不斷抽搐的嘴角。
而亮晶晶的臉頰閃耀著稀釋光阻的淚痕,和他身後牆上莊嚴肅穆的剪貼大字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之中。
時至今日,每當提到「父親」這個詞,首先浮現在我眼前的就是上述形象。
這讓我想到羅中立那幅著名的《父親》——他有一個溝壑縱橫的父親,我有一個淚光盈盈的父親。
興許是我們的再三叮囑起了作用,又興許是狹長局促的會見室釋放出一種逼仄的威嚴,大姑攙護住奶奶,她死死捂著嘴,硬是沒哭出聲。
爺爺拄著個拐棍,渾身直打擺子。
我趕忙上去扶著,生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母親遠遠站在後面,不聲不響,像個局外人。
大姑先說了幾句問長問短的話,然後將話筒遞給了倆老人,拿著話筒,他們一把鼻涕一把淚,也沒說出什麼像樣的話。
等時間浪費得差不多了,奶奶把話筒遞給了我。
我顫抖著叫了聲「爸」,發現自己也成了淚人。
父親似乎沒啥要給我說的,叫了幾聲「林林」,抹了兩把淚,讓我把話筒給母親。
母親卻沒有接,她轉身走了出去。
就那一瞬間,父親嚎啕大哭起來,把身下的桌子錘得咚咚作響。
身後的兩個獄警趕忙採取行動,這才遏制住了該犯人的囂張氣焰。
結果就是會見就此結束,反正時間也所剩無幾。
臨走,父親叮囑我要照顧好母親,別惹她生氣。
被押離會見室時,他還一步一回頭,嘴裡也不知道嘟囔著什麼。
此情此景讓奶奶再也按耐不住,鬼哭狼嚎的戲碼終究沒能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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