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君為了把手上的傳單與資料發完,週末也穿著制服在戲院附近工作。
我一抵達現場,便看見她對著往來的人潮鞠躬哈腰,有些彆扭的遞出手上的廣告紙,但卻沒有任何人理會她。
我看著,心裡冒出了些微的不捨,於是便走上前去跟她拿了一張。
琳君一看到我,便忽然擺出了可愛的任性表情,瞪著我。
「你拿做什麼!不準拿!」琳君耍脾氣般的說。
我笑著想摸她的頭,卻被躲開。
「不要碰!你又不買!」琳君抱著一迭傳單,往旁站了一步。
「我買我買,還不跟我介紹?」我笑著說,把她手上的傳單搶過來,也跟她一起對著路人遞出那些紙張。
我們一起在路邊發了一陣子,卻仍只送出大約四、五張,願意駐足聽琳君解釋內容的人,是半個也沒有。
我摸了摸琳君的頭,要她一起去旁邊的咖啡廳吃飯。
咖啡廳裡,我們點完餐后不發一語,琳君安靜的看著智慧型手機,我則仍在不停的喝著水。
「不是說要跟我介紹保單內容嗎?」我說。
「你可別因為可憐我才這樣!」琳君賭氣的說,假裝倔將的語氣中難掩疲憊。
「我想存錢呀,快跟我說吧。
」我收起笑容,看著她的雙眼說。
於是琳君半信半疑,拿出背包裡的資料、攤開在我面前,開始對我解釋起來。
我表面上假裝認真聆聽,卻心不在焉。
我只是想讓琳君建立起基本的信心,讓她開心罷了。
我早已決定,要向琳君買一紙最低價格的儲蓄型保險。
「好啦,我決定要簽約了!張小姐,請問該簽什麼文件?」琳君講到一段落,我便開口說。
「我都還沒講完。
」琳君喝了一口冰拿鐵潤喉。
「我就買最便宜的這個吧!反正之後可以再調高不是嗎?」我指著五顏六色的書面資料上,數字最少的那一欄。
琳君露出狐疑的表情,將她的智慧型手機放到桌上。
星空的桌布照片已被換成一張開滿櫻花的山景,但我還是想念那張我倆的合照。
「那你看完合約,在最下面簽名吧。
後面還有幾格也要簽名。
」琳君滑動手機頁面說。
「現在已經可以用手機簽約啦?」我驚嘆著說,這回是真的驚嘆。
「對啊,你簽完名就會自動回傳。
」琳君說。
我將手機轉向自己,用手指在螢幕上筆畫,寫下自己的名字。
吃完飯後,我到櫃檯付了錢,準備與琳君告別。
琳君下午還要持續發送傳單的行程,曾經是法律系高材生的她,仍要在炎熱的鬧區中發放傳單。
我滿是疼惜地轉頭看她,卻發現她悶悶不樂。
我還沒開口,她便先開口。
「下次不要再幫我付錢了。
」我要解釋,但還沒出聲,她又繼續說下去。
「我也不要你覺得我很可憐。
」她說。
我忍不住,上前抱住她。
分不出是套裝的材質摸起來很硬挺,還是琳君的身體實在太過僵硬。
放開她的時候,我看見她迅速擦掉眼角的眼淚。
「沒事啦。
我會加油的。
」琳君露出笑容。
我勉強微笑,想摸摸她的頭,又怕她會躲開,於是強忍住不伸出手,只點點頭跟她道了別。
離開戲院區的時候,我轉過頭看了她,她已像機器人一樣繼續向路人不停遞出傳單,彷彿方才的脆弱不存在。
我腦海中,大學時期那個要耍脾氣的琳君身影與現時的她重迭,竟變得有些微陌生。
大學時候那個連分組報告,都會耍賴要我幫她找資料的女友,竟如同遙遠的夢境一般不真實。
雖然最後她還是把報告好好地完成了,但鬧的脾氣卻一點也沒少過,當時不知花費了多大力氣才安撫了她。
那個時候的我,覺得她那模範生般的形象與私底下驕縱的模樣反差真大,而出了社會後回想起來,想不到卻意外地令人懷念、讓人感到可愛。
剛才沒有開口問她要不要找一天週末一起打網球,應該是正確的決定吧。
當我抵達下一間咖啡廳時,文忠學長已經坐在最裡頭的位置使用筆記型電腦。
文忠散發著一種疲憊的氣息,和琳君的疲憊感卻是截然不同。
琳君所經歷的是社會新鮮人與社會文化的衝突,因此是帶有焦躁的情緒;然而文忠更像是發自內心的疲倦,是過於繁忙造成。
似乎每次與他見面,他都更消瘦了。
「學長。
」我出聲引起文忠的注意,在他對面坐下。
這間咖啡廳販賣著廉價的飲料與餐點,因此吸引了很多逛街的人入內乘涼,室內非常吵雜,充滿了交談和餐具碰撞聲。
律師總是喜歡這樣可以掩蓋掉交談聲的空間。
我沒有拿出資料,便開始口頭向文忠解釋目前為止我所做的功課。
文忠一邊用筆記型電腦鍵盤打字,一邊豎耳傾聽我的情報。
我邊敘述,邊想文忠這樣傑出的律師,不知何時會離開事務所、自立門戶,我想那應該是不久后的事情吧。
「我大概知道了。
」我的說明告一段落後,文忠簡短的點了點頭。
我拿起冰咖啡喝了一口,環顧了一下店內的人們。
文忠忽然闔上電腦,拿起桌面上的文件排放整齊、收進文件夾中,然後抬頭看著我。
「老實說,我有一個桉子,我有點懶得管,你要不要試試看?」他忽然這麼說。
我一驚,停止喝咖啡,吸管內的飲料下降落回杯子內。
「老闆那邊我會跟他說明一下,基本上還是掛我的名字,但我真的太忙了,所以給你主導。
」文忠推了一下眼鏡,也拿起馬克杯啜飲了一口。
「有點緊張。
」我誠實的說。
「那麼就這樣說定嗎?」文忠挑起一邊眉毛,看著我說。
真不愧是文忠學長,一點試探式的廢話疑問句都沒有,便從我口中聽出我並沒有拒絕,因為我使用的字詞是「緊張」而非「害怕」。
也許對於充滿社會歷練的人,會認為像我這樣初出茅廬的菜鳥,不該如此自信滿滿,但當時的我、躍躍欲試的我,又怎會放過這樣的機會?我微笑點頭,表示接受。
「無聊的桉子,又是什麼外遇的,扣裙:玖肆伍壹柒陸叄叄伍,不明白這些人為何要結婚。
」文忠自言自語的說著,又再次打開筆電。
「學長,你有想過要自己開事務所嗎?」我忽然問,使得文忠不得不看我一眼。
「還久吧,我老婆懷孕了,現在的我可不容許有失誤啊。
」文忠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是他少見的表情之一。
剛才批評別人為何要結婚的人,原來也已經結婚了呀。
我瞪大眼睛,畢竟學長鮮少談論私事,也甚少參加公司的聚餐或任何業務應酬,他是事務所內最資深的律師之一,幾乎所有人一進事務所工作時,他便是現在這副模樣,因此事務所的同事們,最不熟悉、也最敬畏三分的便是文忠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