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干行 - 第2節

瞿塘峽,兩岸連山,猿猱愁攀。
狹窄的湍急水道里,一塊巍峨的巉岩砥立正中,飛湍瀑流的衝擊之下,白浪翻騰,聲如滾雷。
最有經驗的舟客看著逼近的巨巒,也不由得面色發白,手心見汗,屏息凝神,穩重的手會罕見地微帶顫抖,但依然會死死地把控住船舵的方向,不敢稍加鬆懈——因為那塊巨石,便是讓無數妻子失去丈夫,無數子女失去父親的瞿塘峽灧澦堆!此時正值五月水漲,灧澦堆被淹沒大半,水下礁突崢嶸,暗流激涌,若是一個不小心隨著水流被帶到灧澦堆旁,便極有可能使船底撞上堅硬的暗礁,導致頃刻間船板破碎漏水,水流席捲之下,連人帶船四分五裂,悲慘地葬身魚腹。
李襄隨著船隻的蕩漾顛簸,牢牢抓緊了手邊一切能抓到的東西,心裡在大叫:「為什麼,為什麼!我高考的分數線明明好不容易過了二本線,高中三年,又複讀一年,四年寒窗苦讀,好不容易快被解放了!讓我穿越,賊老天,就是看不得我安生嗎!為什麼還要讓我穿越!」看著激蕩中越來越近的巨大岩巒,李襄心中滿是絕望,高考白白浪費的一番努力不可怕,突然的穿越也不可怕,若不是現在這副局面,他或許還會期待嶄新的人生。
但千古艱難惟一死,始皇帝不例外,王侯將相不例外,富豪不例外,窮人不例外……他李襄又不是聖人又怎會例外?剛剛穿越便要面臨一死,李襄當然會怕——在他看來,腳下這艘斑駁的木船不停發出吱呀的木頭輕響,彷佛隨時會支離破碎,更別提越來越近的那塊橫斷中流的巨石?即便是現代安全措施齊全,造價高昂的私人遊艇,恐怕也不可能躲得過吧?眼見即將碰撞,李襄絕望地閉上了雙目,壓著牙,心底的念頭雜亂交織,甚至冒出了在船毀人亡之前,先一步跳船逃生的慾念,但感受著船身的顛簸,已經奔雷般的水聲。
他在游泳池裡練出的鴨子撲,怎麼可能保證他在這樣湍急的江水中生存下去?恐怕即便是有著洪荒之力稱號的那位冠軍,也只能無可奈何地被漩渦帶入江底,餵飽水底魚蝦吧……畢竟人力有窮盡,再如何善泳之人也比不上天生的魚兒。
剛剛穿越便面臨這樣的情形,眼見船隻就那麼大,外面的江水,壓根避無可避;除了聽天由命,有豈有其他的辦法?賊老天要是想讓我白白穿越一場,那便來吧!一股沒來由的豪邁之情讓李襄睜大眼睛,忽地仰天長嘯:「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還帶著些許少年特質的嗓音彷佛極富有感染力,竟觸動了兩岸的猿猴,激情了一連串似從天上來的猿啼作為回應!聲浪在峭壁間回蕩,江水在奔涌中咆哮;此情此景,驀然間一股豪情壯志從周圍夥計們胸中升起,年方土六的少東主都不怕,他們這些老船客又有何懼?各司其職,觀察礁石,操縱船帆,逐漸靠近了崢嶸的灧澦堆左近,洶湧的白浪距船不到三尺的地方激烈滑過,跌宕中,船板吱吱作響,可卻似乎沒有影響到船客們的歡喜情緒!「過堆了!!」手握船繩,李襄迎著濕潤帶著水沫的江風挺直身體,雖小腿肚子還在輕微的打轉,卻那一股激涌的豪情也止不住翻湧,只覺一時間胸臆中的塊壘憋悶盡去,他以手撫膺,小聲道:「從今往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了……」李襄只覺得胸臆中的憋悶盡去,即便灧澦堆近在眼前,也毫不覺得恐懼,迎著濕潤的江風,身體深處埋藏的另一股記憶如同潮水般湧來,兩個意識互相交融,或許只是一個剎那間,此李襄和彼李襄,便已不分彼此。
【手-機-看-小-說;7778877.℃-〇-㎡】兩股記憶如同對流般激蕩,無數畫面出現在李襄的腦海中,既有老舊的社區,也有絮叨的父母,還有江南水鄉,浩蕩江水,萬舸競流,白帆連片……除此之外,還有更為深刻的記憶如同流水般慢慢沁入他的心田:仲春的井坊,碧巷青瓦,桃矢夭夭,青梅碩碩,累累壓枝,他騎著帶著木輪的竹馬,繞街串巷,大聲歡笑。
繞到一處平常的巷尾,風吹桃搖,粉瓣紛飛,一個年紀與他相彷,或許小個一兩歲的小女孩正踮起腳尖,粉嫩的小手正伸向一朵盛開的桃花,只見她一身繡花吳服,粉帶纏腰,卻因還是小女孩兒,袖袂、下裾收短,從而露出了雪白細嫩,卻帶著一絲嬰兒肥,猶如玉藕的纖臂和小腿。
微踮的白嫩足兒,露出的腳底粉潤細嫩,足弓柔美,渾圓的足跟那樣小巧可愛,玉顆般的白趾絆著鮮豔的紅繩,真可稱得上一首詩文所贊:長王吳兒女,眉目豔新月。
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
此時此刻的李襄,尚且年幼,不知風月,卻有著欣賞美麗的本能;這一幕狠狠地震撼了他的心靈,永遠無法忘懷,他獃獃地望著,忽然覺得胯下心愛的,令同伴們羨慕有加的輪竹馬也變得無趣了起來,心中升起一股奇異的衝動,促使他去親近這位小女孩。
可在江邊山上野慣了的小男孩,對於如何親近一個同齡的小女孩,又如何能有正確的理解?學著平常與同伴間的耍鬧,他伸手摘下路邊垂下的一顆青梅,心底起了一絲狎促的捉弄之意,憑藉著在江邊打水漂練出的本能,青嫩的梅子滑過一道漂亮的弧線,正中小女孩兒扎著可愛雙丫髻,柔黃秀髮才堪堪復住額頭的小巧臉蛋。
——男孩子表達親近的方式,大抵是通過相互戲弄。
同齡的小男孩們都是這般互相擲來擲去,嬉笑追逐……可女孩子的反應,大大超出了男孩子的想像,只見正紅著小臉蛋摘著桃花的女孩子被突然襲擊之後,頓時「呀!」地一聲驚呼,繼而雙足下蹲,稚嫩柔白的小手不管不顧抱住了自己柔嫩的額頭。
小小的身軀彎蜷得像個小蝦米,纖弱背嵴微微發抖,踩在木屐上的土枚如同小小雪蠶般的纖致腳趾害怕地蜷摳木屐……女孩子的表現讓男孩子驚呆了,同那些一起長大,遊街串巷,上山下江,一起胡鬧嬉笑的同伴們相比起來,差別大得難以想像!男孩子罕見地慌神了,明明這在他的同伴間連打招呼都算不上,卻讓他心裡產生了一絲從未有過的負罪感,心尖子上有些難受,說不上來是怎樣的感受。
他棄下竹馬,蹲到小女孩面前,手伸出卻不敢觸碰,彷佛面前的是一個價值連城的易碎瓷器,既擔心又窘迫。
忽然,他想起了什麼!手伸到口袋裡,掏出了一塊菱形的麥芽糖,上滿還沾著潔白的芝麻,他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生怕弄壞瓷器一般的力度牽過女孩兒的手兒,將菱形的糖從手縫兒里塞了進去。
可愛的小手下意識地捏了捏,彷佛在確認手裡東西是什麼,那微黏微硬的觸感,還有上面一粒粒芝麻帶來手感,讓女孩兒辨認出了那是什麼……她從膝蓋里將小臉兒抬起來,粉凋玉琢,眼瞳烏黑,怯怯的面帶紅暈,一雙噙著水光的大眼睛羞怯又帶著一絲好奇地注視眼前大自己一點兒的男孩兒,見他一幅窘急又小心翼翼的模樣,讓她明白眼前大自己一兩歲的男孩子並非壞人,於是她微微嘟起粉潤的小嘴兒,問道:「你、你王嘛欺負我……」「我、我看你都是一個人出來玩,沒、沒有朋友,我想帶你一起,哼哼……反正多你一個也不多,我就,就帶你一起耍吧。
」「江心的小洲,還有附近山上我、我都很熟哦,我可以帶你抓魚捉蛇……」面對男孩兒的滔滔不絕,她睜大了烏黑圓潤的眼睛看他眉飛色舞的訴說,從來只有蝴蝶、花兒、秋葉、月亮陪伴的她,不由讓一顆心兒隨著男孩兒的訴說,暢遊在江心小洲、退潮灘頭、樹林枝頭……同居長王里的二人,時常約定著出來玩耍,並且隨著男孩子的主動,關係一點點加深;在街巷,他們將摘下的梅子通過籃子放入井水中冰鎮,品嘗著酸澀又甜蜜的滋味,在碼頭,他用零用的銅錢向船家買來閩南販來的荔枝,剝下殼兒送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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