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一件事或某個狀態告一段落,有些人可能都有相似的感覺,彷彿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夢醒時,找尋自己所熟悉的環境或事物,確認自己是否還存在,他睜開眼盯著極為簡陋的屋頂和橫樑,只感覺到陌生,可是開口的聲音讓他覺得微妙,似曾相識的聲線。
「我,我在……哪裡?」這聲音不是衛璣,是屬於韓京熙這個人的,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默默激動著,然後周圍的光線被湊上來的人影掩住,那個人下巴留了一個倒t字鬍,他認識的人沒有過這種鬍鬚,但這臉他識得,分明是葉逢霖!
「小兄弟醒了。我看也無大礙,就是浸了冰冷海水,這幾天可能會有些病症發作,待會兒我開好方子,你拿去葯堂抓藥,按我說的煎了葯服下,休息幾日就好。」葉逢霖退開來還病人一片光明,對屋裡另一人交代事情,講完頓了下,多問了句:「你怎麼會到那頭的海岸?」
那個人似乎不肯出聲回應,葉逢霖像是意料之中,就說:「罷了。看來你在那兒也過得不差,偶爾過來這兒給鄒氏的女人瞧一瞧,讓她們安心。你不是一個人,這座島也不屬於誰,你經歷的事早已超越我等想像,我也不必多講什麼。呵嗯,不必用那眼神看我,我好歹是大夫,那次你內傷,我號了脈,又怎不曉得你是什麼人。罷了,我不會傳開的,這人是你救的,就是你的責任。你看是讓他在這間小屋休養幾天,還是去你那兒都好。」
難得聽葉逢霖講了一堆話,還都是無關醫藥的,韓京熙對他很欣賞,這個大夫跟武俠小說里一堆過於剛正或邪派的大夫不同,不僅懂得醫術,也懂得人情世故。
「相公。」有人在外頭喊:「孩子在哭啦。你去看他是不是又拉屎啦!」
這聲相公叫得韓京熙一陣頭皮發麻,毛骨悚然,這個有點沙啞又豪邁的嗓音,是鄒支天無誤,她叫葉逢霖相公,這意味了什麼他立刻瞭然,而且還大聲指使葉先生去給嬰孩換尿布,他懷疑自己還沒睡醒。
有人走過來,又掩去窗門照進來的光,韓京熙撐起身想坐好,那個人拉了他一把,背著光一時看不清對方面貌,他只是順口道謝,接著就見窗戶旁用衣架子掛著一套現代衣裝,上衣是印有皮卡丘的卡通t桖,下半身是褲管部分刷白的牛仔褲。
「噗!」韓京熙摀嘴,內心吶喊:「那不是我繳學費那天穿的衣服嗎?我現在是怎樣?又穿?老天啊,保安啊,可以讓人這樣穿了再穿、穿了再穿啊?這是穿越又不是穿衣服!」
床邊站著的男人以為韓京熙被口水嗆著還怎麼了,輕輕給他拍撫背脊,動作相當溫和,他抬頭望,光線打亮了對方的側顏,那輪廓鮮明而美好,俊朗明媚,就和那時在某間邸舍相逢時見到的一樣。
不,不光如此,這冷淡平靜的樣子,用歲月滄桑淘洗過的神韻,就像萬年冰洞中初見時一樣,那時他還叫衛璣,也是天寒地凍冷得要命,差點掛了,就是這個人把蓮韜放到他嘴裡禦寒,在數不清的冬夜給他溫暖。
「腦子清醒了?」
韓京熙眼眶瞬間盈滿水光,他害怕得低頭,淚珠在暗處墜落,悶悶應了聲。「嗯。」
「我去拿葯。在這兒等我。」楚雲琛說完就往房間外頭走,韓京熙抬頭凝望那道背影,他病得四肢無力,腦袋好像還昏沉沉的,但胸口溫熱,心臟有力跳動著,他目光瞥向房間一隅的鏡子,鏡里映出來的不再是色相迷魅的衛璣,而是相貌平凡的韓京熙。
他從來就不稀罕衛璣的一切,他又是韓京熙,一直都是自己,而且存在至今還能再和楚雲琛相逢,這是他第一次由衷感激天地,感激神明,感激一切。
「穿了又穿真是太好了。」萬歲。他開心得在心裡亂叫,穿越萬歲,外掛萬歲,金手指萬歲,韓京熙萬歲,楚雲琛萬歲!
即使他知道自己還是像開了外掛一樣過著衛璣的日子,衛璣走著大魔頭路線的時候,那外掛開得很強大,他曉得通常外掛開得越大,下場就越慘,但愛上了晉珣沒辦法,當時的他真的為愛走火入魔。
可現在就不是,關於衛璣的一輩子結束了,而他韓京熙的人生還沒完。他現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楚雲琛,眼前總有太多的未知,可是只要用心走下去,說不定慢慢能摸索出一條道來吧?
楚雲琛取葯回來,那些葯居然多到要拿個布巾包裹,楚雲琛將之挎在肩上,走來搭他的肩說:「願不願意跟我走?我住在梅嶺的另一頭。葉先生忙,無法時時看著你,我跟過他學了一點醫理,也有空間,家裡也安靜,你到我那兒可以清凈些。」
這大概是聽聞衛璣死訊后,楚雲琛講過最多的話了。
韓京熙激動到微微發抖,僵硬點頭,楚雲琛以為他還冷,眉心微微攏起,在身上摸索出一塊青玉塞到他手裡,摸起來就是塊圓滑的石頭,但玉的觸感到底是多了分溫潤,楚雲琛像是怕他沒力氣拿,就將繫繩的結拆了,改而綁在他腕上,對他說:「這個多少能驅寒。」
楚雲琛說完拿了件單衣將人連腦袋一起罩好系住,不讓病人吹風,轉身背對韓京熙蹲在床邊,拍了拍自身的肩背說:「上來吧。我背你。」
韓京熙愣了下,他並不懷疑楚雲琛的能耐,但他還沒見楚雲琛對別人這麼溫柔過,話音低沉,語氣卻輕緩。
這一頭楚雲琛還以為對方在擔心他沒力氣背人,又開口講:「我武功還算可以,你這麼單薄瘦弱,對我來說就像背個空竹簍上山採葯罷了。走吧。」
韓京熙用雙手撐住床板,把身軀往前挪,他坐在床邊兩手吃力的伸向楚雲琛的背,楚雲琛回頭餘光瞥見,就拉過他雙手越過肩頸環住,將他往背上拱了拱,有力健壯的手臂牢牢抓住他雙腿,一步步朝輪廓被陽光吞沒的門口邁往。
韓京熙深吸了口氣,將熱氣吁出,因為發燒的關係,身體還微微盜汗,不過趴在楚雲琛背上很溫暖、安心,他覺得自己徹底睡著也不會被拋下。楚雲琛帶他走出村鎮后往山裡去,雖是走山路,一路上感受不到顛簸,韓京熙覺得自己就像被仙鶴載著,要往仙境去。
「啊,我的衣服。」韓京熙忽然想到他換下的時裝。不對,以這世界而言,那不叫時裝,叫奇裝異服吧。
楚雲琛聽到回他說:「是指那套有奇怪生物的衣服?下回去再替你拿吧。」
「那是皮卡丘啦。」
「皮卡丘?」
「一種幻想中的可愛生物。」
「……你果然不是這世界的……」
「嗯。」
「你認不認得我?」楚雲琛問完遲遲得不到回應,自己也有點害怕聽到令人失望的回應,連忙改口問:「你的姓名是什麼?我姓楚。楚雲琛。」
「韓,我姓韓。名字是京熙,京都的京,熙攘的熙。」他感覺到楚雲琛身上肌肉一瞬間繃緊,這反應不知是不是猜出他是誰了,但他還沒心理準備相認,至少等感冒好了,有精神面對再說吧。
梅嶺這名字聽起來範圍很大,不過楚雲琛的武功各方面幾乎是妖怪等級,加上不是頭一回往來兩地,自然能掌握環境變化,天徹底暗下之前就帶人回到所謂的清凈小屋。
韓京熙看到時都想說:「嗯,真的很清凈啊。」要是遠方山頭沒有狼嚎就好了。
「而且很清幽,真的是小屋。」不知道跟臨時搭的鐵皮屋比,哪個好一點?這小屋根本就跟雲海山莊的廁所一樣簡陋吧,嗚嗚。
「屋裡什麼都沒有,原本是蓋來打獵時暫住的地方,你將就些,明天我再想辦法。」楚雲琛邊講邊背著韓京熙進屋,將人放到床板上,將頭上的單衣解開,拉過棉被蓋好。
韓京熙累得很,途中睡得斷斷續續,但仍忍不住暗自吐槽:「想辦法做什麼東西?這屋子小,想添些傢具都沒辦法吧。我的天啊。」
他記得楚雲琛以前講過,像是習武之人當心無旁鶩,所以什麼都沒有才能夠將一切放進心中,諸如此類的話。怪不得這地方就是間陋室,有張床能躺就算不錯了,桌子什麼的沒有,平常八成席地就坐,反正一個男人隨便怎麼過都行吧。
而且楚雲琛想必曾經就已見識過人間榮華及興衰,看透那些物質生活,基本上就剩下追求心靈生活,活脫脫要成仙了是么?
韓京熙腦袋昏昏的,仍想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屋外傳來一陣清澈溫柔的笛音,他當下便聽出那是自己曾經練了一晚的曲子,雖說不是太難學,楚雲琛卻能將它吹得那麼動聽。
這是在哄人入睡?韓京熙想不了這麼多,很快就陷入夢鄉了。
翌日清晨,是葯香把人喚醒,楚雲琛在屋外起了一個小爐煎藥,聽見屋裡動靜就進來察看,然後端來備好的熱水和了冰雪給韓京熙洗臉。韓京熙接過毛巾,發現毛巾面盆都很乾凈,有點疑惑的看了眼在外頭盛葯的人,猜想:「難道是為了我又去添置的?可是不可能吧。」
楚雲琛端葯進來,韓京熙抹完臉,毛巾被收走,他遞葯過去說:「把葯喝了吧。早飯我一會兒準備,這些東西是我徒弟準備的,平常沒用著就擱在小屋旁邊的隔間里,今天我想蓋間大一點的屋子,其他的吃飯再和你聊。你要是有力氣就附近走動,記得把自己頭臉蓋著別吹風,單衣疊好放床尾了。」
韓京熙聽他講話,楚雲琛說完歪頭思考自己還有沒有說漏的,交代完就去忙活了。
「雲琛……」韓京熙用唇語偷偷喚著這名字,他還沒勇氣相認,一來是不認為有必要,二來是他怕楚雲琛不相信或再生變故,那時他還信誓旦旦說自己很好,結果卻像在詐欺。雖然他和晉珣的事從來就不是要證明什麼,他當時是真心付出,正因如此,他明白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再和那個人再在一起了。
韓京熙知道自己對感情的小心翼翼,不單是害怕受傷,更是一種自知之明,跨越了某道界限他就會不顧一切,偏偏遇到晉珣還是如他所料,在感情這條路上沒有煞車可踩,一路飆到底。
或許多少和交往的對象有關吧,換作是在他原本的世界,要是跟黑道或危險人物混,他有可能也是落得一個凄慘收場,說不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楚雲琛做了點清淡的粥湯和小菜端進屋,他坐在地上看韓京熙吃完,室里沉默得教人有點不好意思,韓京熙忽然靈光一閃,問他說:「你是不是把我當作某人了。」
「是。」
韓京熙內心苦笑,這傢伙有時大方坦率得教人不知所措,他嚥了口粥,吁著熱氣說:「要是我不是那個人,你還照顧我么?」
楚雲琛垂眸,表情不禁有點黯淡,難掩低落的回應道:「會。是我撿到你,將你帶回來,起碼等你病好。等你病好再送你去鎮上,那兒的生活比這裡好。」
「雲……」韓京熙怯於喊出他的名字,假裝咳嗽,咳了幾聲又開口講說:「要是我是那個人的朋友或兄弟?」
楚雲琛起身,走到門口說:「我一會兒再回來收碗。其他的,等你病好了再說。」
兩人都在逃避問題,是么?韓京熙暗嘆,他吃完東西坐了一會兒,聞到風裡的梅香,原來有一枝梅花伸進窗里,他躺下來凝視它,閉眼睡了。
屋外不遠有敲敲打打的聲音,韓京熙知道楚雲琛大概是在製作傢俱什麼的,昨兒個夜裡楚雲琛是睡哪兒,不是樹上就是屋頂,再不就石頭上?
韓京熙睡了一整天,傍晚流了許多汗,楚雲琛弄來溫水給他自己抹身,出過汗之後精神好許多,楚雲琛還是一樣睡外頭。第三天楚雲琛把雙劍帶回屋裡,掛在床邊時特地留意韓京熙的反應,韓京熙內心觸動了什麼,但表面卻波瀾不興。
「可以問你一件事么?」
「行,你問。」韓京熙抬頭看他。
「你的外號是不是叫雞心?」
「……」韓京熙暗暗捶地,再怎樣揪結他都不要靠這個鳥綽號相認,太煞風景了!「我沒有綽號。你這麼問的意思是想取笑我是不是?」
「沒有。」楚雲琛臉上沒有笑意,和之前一樣冰冰冷冷的,所有情緒都被封住似的,但還是能察覺到一絲絲落寞,他雙手垂在身側,背過身低喃:「不是就罷了。」
韓京熙覺得自己好像做了挺殘忍的事,他想像過自己相認時該講的說詞,該輕鬆點還是嚴肅點?輕鬆點就跟楚雲琛說:「嗨,哥兒們,那個,我是死了,可是不知怎的我又穿了。可能靈魂跟身體是分開穿的吧,所以、所以這身體才是原來的我啦。」
好像太隨便,這麼交代過去可能會被楚雲琛暴打一頓也不一定。韓京熙汗顏,嚴肅的交代他又沒那個能耐,氣氛搞僵只會讓人講不出話來而已。
住在這兒的幾天,韓京熙吃得都很清淡,可是東西並不粗糙隨便,感覺得出楚雲琛用了心在照顧病人,韓京熙猜想這人是因為聽見衛璣的死訊才心情受到打擊,所以於心不忍,厚顏住了些天才下定決心要跟楚雲琛講清楚自己的來歷。
韓京熙披著滾了圈毛皮的衣氅來到屋外,幾十步之距竟見到有另一間屋舍的雛型,楚雲琛正在那兒給牆壁弄了個像是雨淋板的東西,不、那根本是雨淋板吧。
楚雲琛察覺韓京熙接近,仍專註在手上的事,韓京熙過來拉高嗓門喊說:「你蓋房子啊?」
「看就知道了吧。」
「我要走了。」
楚雲琛停下動作看向他,把工具都放了,拿了塊毛巾抹汗再隨意披掛在肩頸,耳朵上的銀環仍閃閃發亮,他執起韓京熙的手探脈,這舉動讓韓京熙緊張了下。
「看來是好得差不多了。」
「是啊。多謝你照顧。」
「我送你去鎮上,你的衣服八成還在葉大夫那兒。」
「慢著慢著。」韓京熙反過來抓住他的手說:「我呢,我有事跟你講,在講之前有件事也想問你。」
「問。」楚雲琛不著痕跡抽手,似乎不喜歡陌生人碰觸。韓京熙注意過這點,以前雖然在深谷肯和衛璣相倚取暖,但除了衛璣之外的人是不想親近的。
難道是因為衛璣的樣子看起來比較乾凈清秀?想到這兒,韓京熙又有點退怯,不過他相信楚雲琛不是以貌取人,看外表交朋友的傢伙,所以他還是站直挺挺的開口說。
「那天你在海邊救我,我想問的是你怎麼會在那兒?」
「看海。」
「就這樣?」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