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下,慕容雍不好叫破對方真正的身份,這才口稱韋老爺。
“你是慕容……”韋老爺也對慕容雍有點印象,記得他姓慕容,前不久立過一個不大不小的軍功,但也僅止於此。
“晚輩慕容雍。”慕容雍立刻介面道,臉上的笑容恭敬不失熱絡,與對方寒暄著,“原來韋老爺與晚輩一樣也喜歡看戲。”
二樓雅座中的顧燕飛正俯視著相談甚歡的兩人,她挑了下眉梢,抬手指向了那位“韋老爺”,隨口道:“呀,這個人快倒霉了。”
看他印堂的黑氣就跟被墨水當頭潑了似的!
眾生平等,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態,無論是達官顯貴,亦或是平民百姓,都逃不過這四個字,終究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而且,”顧燕飛的目光在“韋老爺”的眉心轉了轉,右手在袖中掐了掐,又道,“最多一盞茶。”
楚翊也看清了下方的來人,優美的劍眉略略一挑,低聲道:“衛國公?”
原來這就是衛國公啊!顧燕飛又多看了兩眼。
大景朝有四公,爵位世襲罔替,至今在朝中仍地位穩固,不過,對於英國公以外的另外三公,顧燕飛就了解不多了,也從未見過。
顧燕飛眨了眨眼,指著衛國公問:“這個人重不重要?”她指的是對楚翊而言。
她問得相當直接,因此楚翊也回得很直接:“三代重臣,舉足左右,便有輕重。”
見顧燕飛認真聽著,楚翊便又繼續往下說:“衛國公韋詵的祖父是第一代衛國公韋鼎。”
“韋鼎與太祖皇帝結識於式微之時,兩人是結拜兄弟,最得太祖的信任,還娶了太祖的親妹妹嘉德大長公主。”
“韋鼎為人正直,胸有丘壑,當年,先帝提出廢太子時,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都不敢發火。”
顧燕飛歪了歪螓首,她的算學很好,可就是不耐煩算這些個家族輩分,腦子裡繞了個彎,才把人物關係算明白了。
也就是說,韋鼎是先帝的姑父,現任衛國公韋詵是今上的表弟,楚翊的表叔。
楚翊淺啜一口酒水,從第一代衛國公說到了現任衛國公韋詵:“韋鼎的長子、次子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韋詵自小是韋鼎養大的,頗有其祖之風。”
“韋詵年輕時,曾去西北戍守邊關十餘載,戰功赫赫,打得西戎人俯首稱臣,不敢再來犯我大景。”
韋詵有滔天軍功在手,在軍中更是數一數二的人物,所以哪怕韋鼎逝世后,先帝對衛國公府心有芥蒂,卻也無可奈何。
楚翊知道顧燕飛才剛到京城,可能不太懂朝政,就解釋得稍微詳細了點。
顧燕飛的確不懂朝政,在曜靈界時,她只顧著專心修行;而上輩子,她只是個被困在侯府的小姑娘,隨波逐流。
不過,顧燕飛聰慧機敏,在曜靈界走了這一遭,領略過更廣闊的天空,眼界也隨之開闊,整個人就像是脫胎換骨般,如今的她不僅一點就通,更能舉一反三。
顧燕飛笑盈盈地輕撫了下梅花玉簪,指下的觸感溫潤細膩,一股淡淡的靈氣縈繞指尖。
“我幫你好不好?”
既然這韋詵在朝廷中的地位舉足輕重,那麼對於跟自己一樣倒霉的楚翊來說,此人也一定很重要。
顧燕飛的指尖輕輕摩挲著玉簪一端的梅花,似在細細感受著每片花瓣的脈絡。
她心情好,那燦爛明媚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浮現於眼角眉梢,似明珠,如美玉,明艷無儔。
她的笑容極富感染力,如一江春水、一縷春風般淌入人心。
楚翊怔怔地看著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心湖盪起絲絲漣漪,唇角也隨之微微翹了起來。
嘴比腦子快了一步:“好。”
等理智回爐,楚翊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掩飾地去拿酒杯,入口的酒水似乎更加甘甜,綿長,讓他忽然間有幾分微醺的感覺。
外頭的鑼鼓聲再一次響起,意味著第二折 戲開場了。
戲台上多了一個床榻,手執摺扇的花旦側躺在榻上,合著眼,那濃重深黑的眼線襯得她肌膚愈發慘白,又透著一絲惹人心憐的嫵媚。
戲樓內霎時無聲,唯有他是這裡當之無愧的主角。
顧燕飛興緻勃勃地盯著那名花旦看,他的周身依舊縈繞著濃郁的猩紅色,那血液般的氣流襯得他嬌媚如花,妖魅似狐。
“真是漂亮啊。”
顧燕飛低喃道,唇角的笑意更濃,頰邊微現梨渦。
第087章
戲台上的花旦掀開了眼瞼,同時打開了那把繪有蓮花的摺扇,纏綿悱惻地唱起了“蕭郎說,見此蓮如見我”,眸光幽幽瞟向大門的方向,那頭,慕容雍正與衛國公熱情地搭著話:“不知您可有訂雅座?”
衛國公喜歡看戲從來不是什麼秘密,他本就是為了這新的姚家班來的。
衛國公豪爽地笑道:“今天來是臨時起意,倒是不曾訂雅座。”
他是天音閣的常客,即便沒訂雅座,小二也會幫他設法協調。
不過今天很顯然就沒有小二發揮的餘地了,慕容雍急忙道:“韋老爺,晚輩訂了雅座,有道是,相逢不如偶遇,不如您去晚輩的雅座小坐如何?”
衛國公一向不拘小節,爽快地應了。
慕容雍欣喜不已,目露異彩。
他自從上次從青州立功回來后,雖然升到了正五品驍騎尉,卻只是一個虛銜。
衛國公府在大景朝的地位超然,衛國公在軍中的地位更是不可動搖。
慕容雍早就想與之結交,但又不好貿貿然地攀附,今天在天音閣偶遇,是緣分,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至少,衛國公從今日起就會記得自己的名字。
慕容雍伸手做請狀,領著衛國公朝二樓的雅座方向走去。
兩人相談甚歡,只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慕容雍在說話:“韋老爺,可惜您來晚了一步,第一折 已經唱完了。”
“姚家班果真是名不虛傳,您瞧這花旦的唱腔、身段……在京城也是數一數二。”
“還有方才的青衣唱得也好……”
慕容雍侃侃而談地說了一通,至於衛國公只隨口說了幾句“可惜”、“不錯”之類的話。
兩人在說話間,步入二樓正對戲台的一間雅座中。
小二知道這位“韋老爺”喜歡燒刀子,以最快的速度給他們上了一壇燒刀子。
慕容雍親自給衛國公斟了酒,然後雙手舉杯,對著衛國公敬酒道:“國公爺,末將敬您一杯。”
此時,這雅座中沒有別人,慕容雍也就不再口稱什麼韋老爺。
衛國公嗅了嗅杯中酒香,笑著贊道:“好酒!”
他朗聲大笑時,頗有些一方諸侯的豪情與霸氣,仰首將杯中酒水一口飲盡,辛辣的酒液下腹,只覺得腹中灼灼,冬日的寒氣一掃而空。
“我這大半輩子,賞美酒無數。”衛國公哈哈大笑,“最喜歡的還是這燒刀子,這別的酒水總覺得寡淡……”
他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
粗獷的黑膛臉上,一雙眉頭緊緊地擰成了結,面露痛苦之色,連額角的根根青筋都凸顯出來,點點冷汗急速沁出。
慕容雍也看出衛國公的臉色不對,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國公……”
最後一個字還沒出口,就見衛國公臉部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身子前傾,嘴唇間嘔出了一大口鮮血……
“嘔!”
一灘殷紅的鮮血一半吐在雅座內,另一半從窗口噴洒了出去,宛如一場嘩嘩的血雨。
血雨從二樓滴落了下來,灑向樓下的大堂。
那些觀眾正看戲呢,對於上面的動靜毫無所覺,只到感覺有什麼液體滴在了頭上,不由皺眉。
好幾人都下意識地抬手往頭上摸了一把,又抬頭一看,這才發現掌心染了點點血漬,還有一些血滴落在了桌上的瓜果點心上。
“血!”
一個尖銳的女音霎時從觀眾中響起,聲音那麼尖銳,那麼高亢。
其他好幾名被鮮血灑到的觀眾也發現了,有的人抬頭看向二樓,有的人尖叫連連,有的人趕緊起身,還有的受驚地捂住了嘴。
一樓的大堂頓時亂成了一鍋粥,男女老少的驚呼聲、叫嚷聲此起彼伏:
“這裡怎麼會有血?”
“快看,血是二樓那間雅座滴下來的……”
“殺人了!小二,趕緊去報官啊!”
“……”
混亂間,只聽二樓雅座里傳來了一個年輕男子聲嘶力竭的吼叫聲:“來人,快叫大夫!”
天音閣的掌柜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招來幾個小二,吩咐一人去請大夫,命另一人去報官,又叫了兩個小二上樓查看情況。
掌柜自己則留在大堂里,一會兒安撫那些驚魂未定的客人,一會兒又令人趕緊清理被血弄髒的桌椅。
大堂里,騷動不已。
一部分好事者紛紛上樓看熱鬧,其他人心慌意亂,好似那熱鍋上的螞蟻,也都無心看戲了。
即便如此,那絲竹聲依然沒有停,悠悠回蕩在空氣中,戲台上的那些戲子也全都面不改色,隨著樂聲,或吟唱,或舞動。
這一幕的主角是飾演郡主的花旦與飾演侯府世子的小生。
郡主因為歌女的刺激,病了一場,此時大病初癒,幾步外,侯府世子一臉歉意地負荊請罪,言辭懇切。
樂聲隨之變得悲傷,清冷如霜,讓人彷彿能看到一樹樹白梅在寒風中倏然綻放。
扮相絕美的花旦悲切地偏過了頭,似乎無法直視深愛的未婚夫,幽深的目光順勢朝二樓的雅座方向望去。
那深邃的眸底蘊著點點幽光。
下一瞬,花旦以袖掩面,似在壓抑隱忍著什麼。
戲台上,那種悲傷壓抑的氣氛隨著花旦的一舉一動瀰漫開來,與大堂的騷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一會兒,小二就帶著一個頭髮花白、提著藥箱的老大夫步履匆匆地來了。
臘月大冷天,那老大夫卻是跑得滿頭大汗,蹬蹬蹬地上了樓。
顧燕飛看看樓下大堂,又看看隔壁那染血的窗檻,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裡小巧別緻的白瓷酒杯,歪著小臉自誇道:“我說得准吧!”
“准。”楚翊輕輕一笑,溫潤如玉。
她的本事,他當然毫不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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