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先帝下旨把揚州賜予他作為封地,讓他親往揚州接手封地並擇址建康王府,其實,也是為了讓他開始逐步接手虎賁軍,讓虎賁軍認主。
當時的他也不過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郎,少年意氣,千里南下,一心想著要率領虎賁軍建功立業。
有時候,他覺得當年的事似乎很遙遠,很模糊了,有時候他又會覺得一切猶在昨日。
在習習山風的吹拂下,兩邊的松柏泛起翠綠的漣漪,山風夾著松針的清香撲面而來。
皇帝抬手撣去了幾根落在袖子上的松針,又嘆了口氣,冷不丁地話鋒一轉:“所以,先帝容不下顧策?”
就這樣短短一句話,楚祐的臉色刷的變了,瞳孔猛縮,脫口道:“放肆!先帝可是你我的父皇!”
殿外如同一滴冷水滴入滾燙的沸油中般,瞬間炸開了鍋。
文武群臣也是臉色大變,一片嘩然。
皇帝剛剛的這句話劍指先帝,彷彿在說顧策“降敵”罪是先帝的欲加之罪,令人不敢再深思下去!
皇帝全不在意周圍其他人的反應,幽黑的眼睛沉了沉,目光像是釘子般釘在了楚祐的臉上。
他平日里溫潤的眼眸此時是那麼銳利,似要把楚祐從外至內地看穿一般,繼續往下說:“朕思來想去,當年揚州台陵城一戰,顧策降敵實在有些奇怪。”
“按照餘存正所言,台陵城的局面雖然艱難,但也沒到要開城門降敵的地步。”
楚祐的臉色鐵青,沉聲怒道:“有什麼好奇怪的!!分明是顧策自己膽怯畏戰,忘了君臣尊卑、家國大義……”
楚祐的聲音下意識地拔高了幾分,渾身繃緊,近乎是嘶聲大喊。
他的失態顯而易見。
“所以,顧策之死其實是因為先帝要替你遮掩什麼嗎?”皇帝冷冷地打斷了楚祐,用的是疑問的口吻,但表情卻相當篤定。
“……”楚祐眼角一抽,心頭如同被針刺了一下,一陣銳痛。
那些他快要遺忘的記憶又洶湧浮現在腦海中。
他英朗的臉龐上似是覆了一層寒霜,薄唇緊抿,沒有回答皇帝的質疑。
九年前,他去了揚州接手虎賁軍,並悄悄在揚州練兵,他希望先帝、太后可以為他感到驕傲。
當時揚州是顧策的地盤,年少的楚祐自以為自己做得隱蔽,卻不想練兵的事沒能瞞過顧策的眼睛。
顧策來找了他,想要向他借兵抵抗越國大軍。
但他斷然拒絕了,虎賁軍可是他的底牌,不能外泄……
每每想到這段九年前的往事,楚祐就覺得心頭一陣煩躁,眼神也陰沉了下來。
看著這樣的楚祐,李雲嫆心疼極了,微咬下唇:明明一切都是顧策的錯!
她很想走到楚祐的身邊,可一隻腳才跨出,眼角瞟到蕭奉元幾人時又收回了腳。
康王暫時還需要世家,而這些世家容不下她,現在這個關鍵時候,她不能讓那些世家對康王更為不滿。
古有越王勾踐卧薪嘗膽,等到康王順利登基,羽翼漸豐,他與她終會有與世家抗衡的能力!
“到此為止。”楚祐冷硬的聲音似是從牙冠中艱難擠出,語聲如冰。
唯有他自己知道,這四個字不僅是告訴皇帝他聽的,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九年前的事早在當時就有了公論,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多想無益。
楚祐緊緊地握拳,以勢在必得的口吻對著皇帝又道:
“皇兄,快,趕緊寫退位詔書吧。”
楚祐凜冽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周圍的群臣,眸子里幽深冷冽,散發著幽幽的寒氣,毫不掩飾神情間的威逼之色。
蕭首輔面無表情地半閉著眸子,看不出喜怒。
他身後跟隨他的那些官員全都難掩期待,目光熾熱無比。
而那些錦衣衛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隆恩殿的門檻前,形成一堵護衛皇帝的人牆,毫不退縮。
迎上楚祐冰冷無情的目光,皇帝又一次輕輕地嘆了口氣。
在周圍的陣陣山風中,他的嘆息聲眨眼就被淹沒。
山風愈來愈強勁,似在咆哮著,風將皇帝身上的玄色綉金龍冕服吹得鼓起,袖口與袍裾獵獵作響,冕冠上的串串玉珠搖晃不已,映得他的面龐與眼眸明暗不定。
“楚祐,朕也不想走到這一步的。”
皇帝略顯低啞的聲音徐徐響起,帶著幾分無奈,幾分悵然,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楚祐只以為皇帝只是不想退位,表情瞬間冷了下來。
“楚祈,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嗎?!”楚祐冷冷地直呼起皇帝的名字,一把拔出了腰側的佩劍,直指殿內,鋒利的劍芒在陽光下寒氣迫人。
蕭奉元驀地睜眼,這一次終於變了臉色,驚呼道:“康王!”
今**宮絕對不能見血,否則,將來史書上就說不明白了。
“砰!”
響徹雲霄的槍擊聲打斷了蕭奉元的話尾,彷彿一記重鎚般敲在眾人的心頭,令得所有人的心臟為之一顫。
“咣當”一聲,那把長劍脫手掉在了地上。
兩三個女眷失聲尖叫起來:“啊——”
歇斯底里的喊叫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楚祐的右手掌多了一個血窟窿,手掌被擊穿,那血窟窿中急速地流著血。
鮮血“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面上。
那柄橫在地上的銀色長劍上如鏡子般倒映出楚祐痛苦的面龐……
守在隆恩門外的五百虎賁軍齊齊地拔出了佩刀。
只見隆恩殿內、屋頂上,以及隆恩殿的兩邊如鬼魅般湧出一個個手持燧發槍、身著玄甲的將士,這數百奇兵的身手極好,訓練有素,只是眨眼間就將殿內殿外的眾人統統包圍起來。
那些黑洞洞的槍口全都對準了蕭奉元、王康尹、汪南等康王一黨的朝臣們。
殿內,楚翊不知何時出現在了皇帝的身邊,他身上穿著一襲寶藍色飛魚服,右手也拿著一把燧發槍。
如朗月清風般的青年淺淺一笑,有種纖塵不染的優雅清貴,與這血腥的場面格格不入。
可是他手中那把燧發槍的槍口冒著一縷白煙。
毫無疑問,剛剛射穿了康王手掌的那一槍是楚翊發射的。
風一吹,硝煙散去。
第355章
“楚翊!”
楚祐雙眼睜大地望著殿內的楚翊,震驚地脫口喊道。
他右掌的傷口血流不止,那鑽心的劇痛令他的五官幾乎已扭曲地變形,表情略帶幾分猙獰。
不止是楚祐,殿外的其他人在看到皇帝身邊的楚翊時,也是同樣的震驚。
周圍響起了各種驚呼聲、倒抽氣聲和喘息聲:
“大皇子殿下!”
“大皇子不是和南越使臣一起去了南越嗎?”
“他怎麼會在這裡?!”
“……”
一片喧嘩聲中,蕭奉元、王康尹、裴文睿等簇擁在康王身邊的那些官員臉色難看之極,其他人則是如釋重負。
因為楚翊的突然出現,原本一邊倒的局勢在頃刻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氣氛也產生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李雲嫆只覺得眾人的聲音宛如蚊吟般在耳邊嗡嗡作響。
楚翊,真的是楚翊!
李雲嫆的目光直直地望著楚翊,瞳孔收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心緒紊亂至極:按照康王和百里胤私底下的盟約,百里胤會讓越國使臣竇子襄牽制住楚翊,絕對不會讓他回京的。
有道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他們從來沒真正信任過百里胤,也早就設想過最壞的可能,可哪怕是百里胤違約,沒有暗殺楚翊,越國人也不應該這時候放楚翊回京啊。
楚祐也是同樣的想法,兩眼血紅一片。
據豫州那邊的驛站寄來的飛鴿傳書上說,楚翊與竇子襄一行人前日已經南下到了豫州。
楚翊想要從豫州趕回京城,又豈是一兩天就能辦到的?!
不該是這樣的啊!楚祐差點就把這句話說出了口,但還是死死地咬著牙,眸色又陰沉了三分。
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暗中派人緊盯著禁軍三大營、上十二衛以及京城周邊幾個衛所的動靜,確信沒有任何人調兵遣將,這才毅然發動了今日的逼宮。
可本該在千里之外的楚翊竟然會出現在了這裡,身邊還帶了這支配有燧發槍的奇軍!
這支奇軍又是從哪裡來的?!
先帝不可能給楚祈留下這些奇軍,楚祈才登基一年,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朝中眾臣的眼皮底下,他能用的親信也就是錦衣衛與鑾儀衛而已。
楚祈絕不不可能在一年內養出這麼一支親信暗衛,除非……
楚祐頰邊的肌肉猛地抽動了兩下,忍不住就看向了倒在蒲團上“昏迷不醒”的鳳陽,眼皮猛地一跳,某個可能性浮現在他心頭。
“她,難道是她……”楚祐近乎無聲地呢喃著,恰好看到顧燕飛步履輕快地走到了鳳陽身邊。
顧燕飛蹲下身,一手在鳳陽的手背上輕輕一拍。
“啪!”
這拍擊聲很輕,但此時此刻,聽在楚祐的耳中卻異常的刺耳。
“滴答、滴答!”
楚祐右掌傷口流出的鮮血還在不斷往下滴落,一滴接著一滴……
很快,原本一動不動宛如死人般的鳳陽動了,右手的手指細微地動了動,又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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