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長渾然不知廳外又多了一個人,還在振振有詞地說著:“族譜也要改!”
“這世上哪有把元配的獨子記在繼室名下的道理。”
族長心裡暗暗覺得顧宣這事做得有些莫名其妙,其他族老們心裡也是同樣的想法,可現在顧宣早就不在了,計較這些也於事無補。
他們現在能做的就是亡羊補牢。
顧太夫人頭上的五翟冠又是一陣激烈的亂顫,激動地反駁道:“我不是繼室!”
“戚朝寧是……”
“替身”這兩字到了嘴邊,但在她嘴裡轉了三轉,終究沒出口,最後硬生生地換成了另外兩個字:“媵妾!”
“她是我的庶姐,不過是一個媵妾而已。”
這幾句話,顧太夫人說得咬牙切齒,脖子上凸起一根根細細的青筋。
她已經很久沒有提及長姐的名字,此刻念出口時,感覺是那麼生澀,就彷彿上一次喊這個名字是上輩子的事了。
戚朝寧。顧燕飛在心裡默默地把這個名字念了一遍,與顧淵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原來他們的親祖母名為戚朝寧。
顧太夫人高傲地昂著脖子,語聲如冰,滿含輕蔑,看著族長以及族老們道:“戚朝寧是賤妾所出,你們顧家真要認一個庶女為嫡妻元配嗎?”
顧太夫人的身板挺得筆直,那雙蒼老渾濁的眸子里迸射出異常明亮的光芒,神色間明顯帶著高高在上之意。
這是她身為世家嫡女的驕傲!
在戚家,她是主,長姐也不過是個奴婢罷了!
族長氣定神閑地拈鬚,只略略挑了下眉頭,反問道:“為什麼不行?”
他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把顧太夫人梗了一下。
“……”顧太夫人的臉色再次僵住了,唇角綳如鐵,再次被族長堵得啞口無言。
顧太夫人出身潁川戚氏,最講究嫡庶尊卑,在她心中,像庶女這樣的身份,根本就沒資格成為侯門宗婦。
可族長壓根兒不在乎這些。
顧家起於微末,族長小時候長於鄉野,家貧時,連樹皮都啃過,後來戰亂時,易子而食的事也見過。
娶個庶女為正室又算什麼?
族長懶得再與顧太夫人多說這些有的沒的,對著族老們又道:“擇日不如撞日,今日就開祠堂,了結了這件事吧。”
族老們皆是沒有異議,紛紛頷首,全都起了身,根本就沒有人在意顧太夫人是贊還是反對。
顧太夫人嫁進侯府三十幾年,這些族人從來就對她敬著、尊著,陡然間,像是天崩地裂,她瞬間從雲端跌至深淵。
這些顧氏族人的眼裡再也沒了她的位置。
就像是她活著,卻又沒了存在感……
對於顧太夫人而言,這比殺了她還讓她難受!
“不……”
顧太夫人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憤慨、不甘、屈辱等等的情緒交織成一股熊熊燃燒的心火,再次直衝向腦門。
她起得太急,眼前又是一陣發黑,暈眩感席捲全身,腳一軟,身子也搖搖晃晃的,踉蹌地往前倒去……
第256章
“祖母!”門口的顧雲嫆像是一陣風似的從廳外沖了進來,裙擺飄起。
她急忙扶住了搖搖欲墜的顧太夫人,滿臉焦容地看著這個形容憔悴的老婦。
“您沒事吧?大夫說過,您不能動怒的。”
顧雲嫆一邊輕撫著顧太夫人的背,一邊看向了坐在椅子上巋然不動的顧燕飛,目光沉沉。
直到現在,顧雲嫆才明白了,為何顧燕飛對顧太夫人不念一絲祖孫之情,甚至帶著隱隱仇視。
原來如此,顧燕飛早就知道了顧太夫人不是她的親祖母。
甚至於,她還覺得是顧太夫人奪走了本該屬於她親祖母的一切。
所以,她才要攪得侯府不得安定!
顧燕飛也在看著顧雲嫆,杏眸如一潭靜水,那麼明澈,那麼清冽,波瀾不驚。
兩個人目光靜靜地相對。
顧燕飛盯著顧雲嫆的眼睛,只平靜地說了一句話:“這才是物歸原主。”
這句話意味深長。
說完,她便笑吟吟地招呼顧淵道:“大哥,我們走吧。”
眾人井然有序地離開了正廳,只留下二房的幾人面面相覷,每個人都失魂落魄的。
眾人簇擁著族長去了位於侯府西路的顧氏宗祠,接著就是開祠堂,改族譜。
由族長親自主持,對著祖宗牌位焚香行禮,又義正言辭地說了一番“正嫡庶,明尊卑,方可正家風”的言辭,算是告知顧家列祖列宗改族譜的前因後果。
接著,族長鄭重地將顧氏族譜請了出來,平鋪於長案之上。
本來應該由族長親自來修改的,見顧淵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著族譜,便轉而把手裡的狼毫筆遞給了顧淵:“淵哥兒,你來吧。”
對其他人來說,這也就是一件小事,根本沒人提出異議。
顧淵沒有客套地推託什麼,坦然地對族長道了謝,又坦然地接過筆,親手在族譜上添了一個名字——
戚朝寧。
這才是他們兄妹的親祖母的名字。
顧淵把這個名字加在了祖父顧宣的名字旁,隨後,又把父親顧策的名字移到了祖父祖母的名下,再然後,是母親和他們兄妹的名字。
這寥寥數字,顧淵執筆寫得極慢,一筆一劃,心情隨之激蕩,莫名地從這幾個文字中感受到了重若千鈞的力量。
顧燕飛拿出了早就備好的牌位,也讓顧淵提上了祖母的名字,將牌位放在了老侯爺顧宣的牌位旁。
到了這一步,就算是給他們的祖母大戚氏正了名。
顧燕飛眉眼含笑地看著前方祖父與祖母的牌位,目光最後定在祖父顧宣的牌位上。
那道“替身符”還在這個牌位里。
普通人是肉體凡胎,看不到任何異常之處,但是顧燕飛不同,她的眼睛有靈力滋潤,能夠清晰地看到一縷淡淡的白光從祖父的牌位中逸了出來,慢慢地縈繞在這道新牌位的周圍。
顧燕飛揚唇笑了,笑靨淺淺,那澄澈清亮的雙眸在這間略顯昏暗的祭祀大堂中散發著眩目的清光。
她知道這縷白光是魂魄。
上一次,她還什麼也看不到,只是在拿到祖父的牌位時,從中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魂魄氣息。
而現在,祖母的魂魄已經明顯比上一次要凝固了一些。
真好。
顧燕飛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幾分,眼尾彎起一個愉悅的弧度。
作為替身,祖母戚朝寧明明活過,卻是一個“不存在於世”的人,她的生命、機緣、氣運,全都是為了成就顧太夫人戚朝安。
死後,替身就會魂飛魄散,消散於天地間,不得輪迴。
每個替身的命運都註定是一出走向魂飛魄散的悲劇。
“妹妹。”顧淵低低地喚了一聲,手裡抓著幾支香。
香柱已被點燃,一縷縷白煙緩緩飄起,映得顧淵那冷峻的眉目有些朦朧,平添幾分柔和的感覺。
顧淵把其中三炷香遞給了顧燕飛。
兄妹倆一起走到了兩個蒲團前,齊齊地跪下,鄭重地對著前方的祖父母的兩道牌位喊道:“祖父,祖母,孫兒(孫女)給兩位請安了。”
兄妹倆對著牌位跪拜,磕頭,最後依次把手中的香柱插入前方的三足銅鼎中。
氣氛莊重肅穆。
“好!”族長在一旁拈鬚,一副塵埃落定的豁達,呵呵地笑道,“你們祖母在天有靈,看到你們兄妹倆和和美美,兄友妹恭,淵哥兒前程似錦,她想來也能瞑目了。”
族老們紛紛附和著,圍著顧淵叮囑了一番,讓他莫要辜負先祖的期盼云云,氣氛其樂融融。
顧燕飛立在香案前,抬手在前方那道寫著“戚朝寧”名字的牌位上輕輕擦過,指腹擦過那縈繞在牌位上的白光,細細地感受著那縷微弱的魂魄。
她可以想象,祖父勢必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心血,才能留住這縷魂魄,為他們的親祖母尋得這一線生機。
原本,祖父應該是想讓子孫的香火一點點地溫養祖母的魂魄,這是個好方法,但至少要百餘年才能讓魂魄凝實。
而更好的方法是“正名”。
讓原本不存在於世的替身獲得屬於她的名位與身份,讓她的名字堂堂正正地出現於世間,記錄在族譜中、牌位上,讓後人記住她的名字。
唯有如此,才能讓替身擺脫“替身術”的禁錮,獲得真正的新生。
就像現在。
只需要再溫養些時日,祖母就能重歸輪迴了。
當顧燕飛收回右手后,轉身時就對上了不遠處顧淵那雙含笑的狹長眼眸,劍眉星目的青年在幾步外對著她招了招手:“妹妹,走吧。”
顧燕飛嫣然一笑,快步跟上了顧淵一行人,衣袂飛揚,步履閑適。
眾人出了祠堂后,夕陽已然落下了一半,彩霞漫天,如織似錦。
“今日真是勞伯祖父以及眾位族老費心了。”顧淵對著族長以及一眾族老們拱了拱手,舉止得體,不卑不亢,“還請諸位留在府中幫忙主持分家事宜。”
“如今長房只有我和妹妹相依為命,很多事還得仰仗族裡。”
顧淵平日里寡言少語,但不是木訥,他在軍中那麼多年,見過的上峰同袍各色各樣,也經歷過各種場面,他又怎麼會不懂這些人情世故呢,從前不過是懶得為之罷了。
看在族長以及族老們的眼裡,只覺得顧淵從前是少年桀驁,如今經歷過這一番風風雨雨,顧淵長大了,也成熟了。
族長滿口應承,心裡略有幾分唏噓,更多的是讚賞。
落後了兩步的顧燕飛走到了顧淵身旁,落落大方地說道:“堂伯祖父,顧家出了這樣的大事,以後族中應當守望一心。大哥跟我說過,從小蒙族中長輩照看,時刻銘記於心。”
她先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漂亮話,然後才轉到正題,“大哥一直叨念著,想為族中置辦族田,修建族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