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這些往事,族長心亂如麻,定了定神,鏗鏘有力地又道:“顧家有過,待回去,草民這就重開祠堂,正嫡庶。”
他的聲音發緊,卑微地將額頭抵在地上,保持著伏地的姿態,一動也不敢動,惶惶不安地等待著皇帝的判決。
而顧太夫人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一張老臉煞白煞白,胸口作疼,一口氣吊不起來。
族長方才的這番話彷彿一錘定音,在眾目睽睽下,給了她致命一擊。
長姐成了顧宣的原配,而自己卻淪為了一個繼室,一個名不正言不順、連誥命都沒有的繼室,永遠要對原配行妾禮的繼室。
明明長姐才是她的替身,可現在,她卻要永遠被長姐壓一籌。
她不甘,她不願!
跪在地上的顧太夫人既憤怒,又覺得無奈,整個人失魂落魄,搖搖欲墜,差點就摔倒在地。
珠光寶氣的五翟冠搖晃的簌簌聲引來鸚鵡的注意力,鸚鵡拍著翅膀“啾啾”地叫了兩聲。
顧簡黯淡無光的眼底升起了一線希望,一眨不眨地盯著皇帝。
以庶充嫡是大罪,侯府絕對不能擔下這個罪名。
至於母親是不是繼室,也只是小事,元配也好,繼室也罷,不過一個虛名而已。
事有輕重緩急,此刻也只能委屈母親先忍下繼室這個的身份,把眼前這關先度過再說。
皇帝沒說話,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一手在棋盒裡抓著棋子,似在思忖著。
楚翊輕啜了兩口碧螺春,慢條斯理地放下了手裡的茶盅,淺淺一笑,忽然問道:“顧淵,你們這次進宮是為何事?”
他一開口,猶如一縷春風拂來,冰消雪融。
顧淵正欲回答,顧簡已經迫不及待地搶著道:“殿下,臣覺得臣母此舉不妥,淵哥兒是臣的親侄兒,馮赫的事自有皇上定奪。臣就帶著淵哥兒一起來勸臣母回去。”
顧簡努力地賠著笑,把這道摺子的責任全都推給了顧太夫人,只希望皇帝能網開一面,輕輕揭過。
“回殿下,是為分家。”顧淵雙手抱拳,波瀾不驚地對著楚翊答道。
“……”顧簡的臉都黑了,面黑如鍋底,而顧太夫人卻是猛然回過神來。
顧淵根本不在意顧簡是何反應,接著道:“二叔要與卑職兄妹分家。”
說完后,顧淵轉頭對著伏地不起的族長低聲道:“伯祖父,在御前,侄孫不敢說謊。”
族長聞言,滿頭大汗淋漓,心中暗暗地嘆了口氣:侯府已經惹怒了龍顏,現在再有任何的隱瞞只會讓皇帝對顧家更加不喜。
顧簡差點沒跳起來,吹鬍子瞪眼地反駁道:“皇上,分明是顧淵他們兄妹要分家!”
“不是臣……”
顧簡覺得自己簡直比竇娥還冤,正想解釋幾句,卻被一旁的族長急忙打斷了:“皇上,草民可以作證,是侯……是顧簡要分家!”
這句話族長說得擲地有聲,此時他再看顧簡,眼底難掩嫌惡之色。
都到了這個地步,顧簡還要胡說八道,簡直是膽大妄為,他是想拉著自己一起得一個欺君之罪嗎?!
趙讓飛快地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這才代替皇帝對族長發提出質問:“顧安,定遠侯府怎麼會突然想分家?”
族長就老老實實地把他被叫去侯府主持分家的事說了。
他是第一次見皇帝,心裡又慌又怕,一番話說得顛三倒四,磕磕碰碰,但也大致說清楚了三個要點:
今日是顧簡派人請他和族老們去侯府主持分家;
顧簡夫婦倆打算把長房單獨分出去;
這次分家,顧簡這一房佔七成,長房的顧淵兄妹只得全部家業的一成五,最後剩下的這一成五則由四房、五房平分。
水閣內,只剩下族長乾巴巴的聲音迴響在空氣中,旁邊的顧簡幾次欲言又止地想打斷族長,但終究記得這裡不是侯府,而是御前,容不得他放肆。
顧太夫人直到此刻才知道分家的事,全身一震,難以置信地轉頭瞪著顧簡,氣息微喘。
兒子怎麼能在這關頭與長房分家,那不是落了下乘,徒惹人懷疑嗎?!
他怎麼不與自己商量,就擅作主張呢!
她不過才離開一個多時辰而已,就有種天翻地覆的感覺。
族長又結結實實地磕了第三個頭,鄭重地請罪道:“皇上,分家一事過於草率,都怪草民不查。”
“……”顧太夫人已經是渾渾噩噩了。
想爭想辨,想罵兒子,但又無從說起。
就算她說這一切是顧簡自作主張,他們母子一體,既不會有人相信,也沒有任何意義。
“啪!”
皇帝再次抬手重重拍案,冷笑道:“呵,朕現在倒是知道,這道摺子用意為何了。”
說話的同時,皇帝把那道摺子朝顧簡與顧太夫人扔了過去,那摺子正好扔在顧簡的小腿上,嚇得顧簡腿一軟,“撲通”地跪了下去。
幾名御史鄙夷地瞟了顧簡一眼,那年輕的御史昂首挺胸地站了出來,正氣凜然地對著皇帝作揖道:“皇上,定遠侯顧簡為奪家產,不容親侄,更是在御前妄言,欲置親侄於死地,實屬不忠不慈不義。”
“如此惡行,實應嚴懲,還請皇上將其奪爵治罪,以儆效尤。”
年輕的御史說得慷慨激昂,有理有據,其他幾名清流御史全都覺得他說得在理,頻頻點頭。
奪爵?!顧簡只覺心臟又被狠狠地捅了一刀,喉頭泛起一股濃濃的咸腥味。
這一瞬,他真是殺了這御史的心也有了。
憑什麼奪他的爵位?!
顧簡心中憤憤不平:分家明明是顧淵提的,為什麼到頭來這御史竟然顛倒黑白地把罪都歸到了他身上,還請皇帝奪自己的爵?!
顧簡的臉上褪去了血色,蒼白如雪。
他想說什麼,但又不知道要說什麼,嘴巴張張合合,喉頭像火灼燒似的,哀求的目光看向了蕭首輔。
一旁的蕭首輔蹙了蹙眉,他脖子上的那道傷口已經止住了,花白的頭髮略顯凌亂,眼神陰晴不定。
庾家和馮家先後出事,今天世家更是潰敗,經此一遭,朝中世家的勢力怕是會折了不少……
最令蕭首輔覺得惋惜的就是馮赫。
他好不容易才把馮赫安插到京兆尹的位置上。
京兆尹是京城的父母官,不過是四品官,品級不高,權力也不大,真有什麼高門勛貴人家出了什麼命案,也由不得京兆尹來處理,但是京城大小諸事全都逃不過京兆尹的這雙眼睛,能掐斷了皇帝的耳目,甚至……
蕭首輔眸色晦暗,越想越頭疼,揉了揉眉心。
這一次他們世家的損失太重了。
蕭首輔不說話,其他世家一系的官員們皆是以其為首,也都審時度勢,默不作聲地垂手在一旁觀望著。
而旁邊的幾個御使全都把矛頭指向了顧簡,紛紛跟上:
“韓御史說得是,此風絕對不可長!”
“否則其他人豈不是也要有學有樣,在兄弟死後,以分家的名頭把孤兒寡母都逐出家門。”
“不錯,我大景朝以忠孝治天下,此等卑劣行徑必須扼殺。”
“……”
這些御使言官最擅長耍嘴皮子,也大都熱血剛正,戰鬥力極強,你一言、我一語地斥責起顧簡來,請皇帝務必嚴懲顧簡。
第251章
方才顧太夫人的那道告罪摺子,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摺子上的字字句句咄咄逼人,像是要置顧淵於死地。
可想而知,若是顧淵的罪定了,從此以後,大皇子的名聲難免會因此有瑕,無論是百姓還是朝臣都會斧聲燭影地質疑顧淵是否奉大皇子之命行事。
大皇子是皇帝的唯一的兒子,任誰都知道皇帝遲早會立其為太子。
一旦大皇子有了這個污點,那些高門世家就可以以此為由反對皇帝立儲。
其心簡直險惡。
那些御史們越想越是憤慨,一道道銳利的目光像無數利箭般射向了顧簡,難掩輕蔑、鄙夷之色。
定遠侯府明明是勛貴,卻要偏向那些世家,毫無立場,毫無原則。
每每想到是世家暗中教唆連御史撞牆,他們對世家的惡感更是加倍,對顧簡的行徑甚是不屑。
眼看局勢呈現出一面倒的勢頭,蕭首輔就更不願意出頭了,煩躁地抬手撣了撣衣袍上的塵土,心裡有了決定。
左右這定遠侯府也沒什麼用,他又何必惹得一身騷。
顧簡等啊等,卻等不到來自世家的救援,宛如當頭被澆了一桶冰水似的,周身徹骨得寒。
他是為了康王才會說服母親上折彈劾顧淵,可現在他們顧家出了點事,這些世家就像是甩包袱似的,迫不及待地就與顧家撇清關係!
實在令人齒寒!
顧簡渾身亂戰,眼神惶惶地又轉頭看向了皇帝,脖頸僵硬得骨頭咯咯作響。
窗邊的皇帝依然沉默,逆光下,皇帝的五官顯得有些模糊不清,眼神深沉晦暗。
皇帝慢慢地從棋盒裡拈起一枚白子,似在思索,又似在猶豫。
皇帝越是不說話,顧簡就越怕,全身一陣發麻。
顧家無人說話,世家也無人說話,就聽那些御使們七嘴八舌地說個不停,只恨不得現在就把顧簡身上這身綉著麒麟補子的緋袍給扒下來。
那些聲音已經傳不到顧簡耳中,耳朵嗡嗡作響,只是怔怔地盯著皇帝,直盯得眼睛都開始發乾、發酸。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喝了幾口茶的皇帝才慢吞吞地說道:“顧簡誣告,欺君,罪證確鑿,念在顧堯、顧宣曾為大景立下不世軍功……”
聽到這裡,顧簡近乎絕望的眼睛微微地亮了起來,雙眸瞪大,以為還有轉圜的餘地。
怦怦!
顧簡的心跳驟然加快,心臟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下一瞬,皇帝高高在上的目光對上了他,不嗔不怒地把話說完:“朕就從輕發落,只將顧簡革職、奪爵吧。”
這句話猶如一道轟雷在顧簡的耳邊炸響。
顧簡眼前一黑,差點沒脫力地暈厥過去,宛如吞食了苦膽似的,一股子澀澀的苦味從口腔一直蔓延到心口。
爵位是他的,他兢兢業業八年,侯府才有了起色,他的爵位怎麼會被奪了呢?!
不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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