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中老妻跟著他苦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如今日子好起來了,她偏生得了肺癆這絕症。肺癆便是一個富貴病,成日以湯藥吊著命。
老妻越病越重,可藥材名貴,他家中本就捉襟見肘,偏偏這名貴的藥材有市無價,遍求不得……
“不需要人蔘。”顧燕飛對著地上的人偏頭一笑,彷彿一縷清風拂過青山綠水,身上還飄著一股子淡淡的清冽的酒香,“怎麼樣?你是要信我……”
“還是繼續躺在這裡等死?”
醫者仁心,能救就救,可若是對方死不悔改,她也不會非要去救苦救難。
她又不是普渡眾生的佛修。
“……”連御史握了握拳,當下就從血泊中艱難地坐起了身,身形略有幾分踉蹌。
他額頭傷口已經止住了血,但依然紅腫可怖,襯著他那蒼白如紙的面色以及沾滿了血的官袍,乍一看,這就像個遊盪人間的孤魂野鬼。
賀公公最煩那些個動不動就以撞柱威脅皇帝的官員了,心裡十分嫌棄他,還是令一個小內侍把人給扶了起來。
連御史神色複雜地朝笑容可掬的顧燕飛看了一眼,就在小內侍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往前走去。
他的步履雖然虛浮,卻是一步一個腳印,在不染塵埃的地面上留下一個個染血的鞋印,觸目驚心。
這一幕透出了一種莫名的悲壯感。
站在前方的那些官員不自覺地給他讓出一條道來,眾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連御史的身上。
蕭首輔、王康尹等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幾個清流御史則是若有所思,思索著方才連御史與顧燕飛那寥寥數語的對話,話是說得意味不明,但這其中透露的信息太多了,令人不得不浮想聯翩。
這些清流御史也不是傻的,心頭不由浮現某種可能性,已然呼之欲出:莫非……
連御史“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額頭恭敬地抵在光滑如鑒的地面上。
“臣有罪。”
“微臣是得了馮赦的指使,這才有了撞柱之舉。”
他有些虛弱,聲音也有些沙啞,但這番話依然說得擲地有聲。
短短兩句話令得這殿堂中的氣氛又發生了一種天翻地覆的變化。
彷彿一盆冰涼透骨的水當頭澆下,方才幫著馮赦一起為馮赫鳴冤的那幾個清流御史臉色瞬間就僵住了,感覺麵皮火辣辣的。
一道道像是帶著刀子般的目光全都射向了右前方那名身形乾瘦的官員,也就是京兆尹馮赫的長兄——馮赦。
原來如此,馮赦這廝分明是拿他們這些人當槍使呢。
馮赦要為其弟報仇,想逼皇帝治罪顧淵乃至大皇子,就暗中以見不得人的手段逼迫連御史在乾清宮撞柱死諫,用這種方式激起朝中的寒門清流對皇帝的不滿,讓他們站到世家的那邊。
真真其心險惡!
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御史抬手指著馮赦的鼻子,怒聲質問道:“馮赦,連大人說的是不是真的?”
“……”馮赦一時成了眾矢之的,面黑如鍋底。
他想說連御史在冤枉他,可是在方才不惜孤注一擲絕然赴死的連御史跟前,那些言語太過蒼白無力。
馮赦目光游移地往某個方向看了一眼,又即刻收回了視線。
皇帝冷淡而不失威儀的聲音自上方傳來:“馮赦,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馮赦汗如雨下。
那老御史立刻對著皇帝躬身作揖,義正言辭道:“皇上,馮赦心思歹毒,意圖挑起朝堂爭端,其心可誅!”
“不錯,若是朝上人人如他這般,為了一己私仇,禍亂朝堂,豈不是要攪得天下大亂……”另一個清流官員急忙附和。
“……”
這些御史與清流大多耿直,情緒越來越激動,說到後來,已經有了請皇帝當堂將馮赦拖去午門斬首的意味。
不到一盞茶時間,殿內的情勢完全逆轉,再也無人提顧淵斬殺京兆尹一事,更無人彈劾楚翊。
“荒謬!”一道蒼老威儀的聲音驀地響起,打斷了這滿堂的混亂。
蕭首輔面露不悅地看著站在正殿屋檐下的顧燕飛,高高在上地斥道:“小姑娘,你對連御史做了什麼?!這可是皇宮重地,不是你能裝神弄鬼的地方!”
蕭首輔心裡壓著火氣,今天在英國公那裡受挫的怒意還沉沉地壓在胸口,這一刻,怒意也一併遷怒到了顧燕飛的身上。
“裝神弄鬼?”顧燕飛撲哧笑了。
皇帝看著這笑容,心境一下子舒暢起來,忍不住轉頭去看自家兒子,卻見兒子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人家姑娘,眉目含笑。
皇帝對著旁邊的大太監趙讓招招手,示意他趕緊看這對璧人。
顧燕飛拍了拍肩頭的貓圍脖,笑得樂不可支,“既然你們誠心請求了,那我就讓你們看看什麼叫作裝神弄鬼。”
“喵?”
原本閉著眼睛半睡半醒的圍脖貓猛地睜開了眼,改趴為蹲,優雅地蹲到了顧燕飛的左肩頭,昂首挺胸。
圓滾滾的貓臉上,一對綠油油的貓眼熠熠生輝。
它這次被足足拐走了七天,主人都沒來救它,這樣可不好。
它要讓主人知道它很有用才行。
貓雄心勃勃地想著,還沒問顧燕飛要它幹嗎,就感覺身子被人從肩頭抓起,接著它就再一次被拋了出去……
“喵嗷!”貓頗為享受這種被拋飛的感覺,歡快嘹亮地叫了出來,在半空中迅速地調整起姿態。
“……”蕭首輔看到一團黑影朝他飛過來,以為是什麼暗器,嚇了一跳,趕緊連退了好幾步。
三花貓穩穩地落在他面前,落地時,悄無聲息,優雅曼妙。
貓?!蕭首輔、王康尹、馮赦等人皆是一怔。
怎麼會有貓?!
“喵~”
晴光比他們都矮了一大截,可氣勢也不輸給他們,以王者的姿態掃視了四周一圈。
魅惑的貓眼中閃著詭譎的流光。
第235章
所有人被貓看了一眼后,都像是啞巴似的,失去了聲音。
鬧哄哄的殿宇內立刻就安靜了。
包括蕭首輔在內的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著蹲在地上的小貓咪,彷彿這世上就沒有什麼比貓更重要的了。
一個接著一個地對著貓表起忠心來:“小狸奴,我家有大院子,你可以任意跑,任意跳。”
“我家院子比他家大,不僅大,還養著數不盡的鳥。”
“鳥算啥,我家的湖裡養著幾百條鯉魚,每一條都肥碩誘人。”
“……”
那些官員們一個個越說越起勁,只恨不得對貓掏心掏肺,好討貓的歡心。
說著說著,他們越來越激動,有的躬身,有的下蹲,有的下跪,彼此推搡著,又團團地把貓圍了起來,只恨不得把貓給供奉起來。
這一幕把前方的皇帝以及賀公公等宮人都看傻眼了,連跪伏在地的連御史都驚愕地稍稍抬起頭來。
顧燕飛滿意地摸了摸下巴,展顏一笑,嘆道:“真是美好啊。”
“他們還是跟小貓咪玩吧,別總是鬥來鬥去的,太吵。”
她轉頭看向了站在她身旁的楚翊,小臉一歪,慧黠地問道:“對吧?”
她笑得像一隻志得意滿的貓兒。
楚翊垂眸凝視著她,嘴角輕輕地漾起一絲笑意,暖暖的笑意自嘴角直蔓延至他的眼底。
他看著她的目光比那花叢間拂過的春風還要溫柔。
“嗯。”他頷首道,語氣里透著不容錯識的愉悅與縱容。
顧燕飛笑容更歡,指了指跪伏在地上的連御使,又道:“他的命保住了,等這邊的事完后,你讓他來找我。”
她既然答應了幫他的妻子治病,自然會信守承諾。
楚翊又“嗯”了一聲。
這裡沒她的事了,顧燕飛率性地揮揮手:“那我去景仁宮看安樂了。”
她上前與皇帝行禮告辭,又招呼了貓一聲:“晴光,走了。”
被圍在人群中心的貓“喵”地應了一聲,從某人的頭頂上飛躍而出,眨眼間又躥回到了顧燕飛的肩頭。
那優美的身姿、那敏捷靈活的身手為它引來擁躉者的一片叫好聲,甚至還有人熱烈地鼓起掌來。
“小狸奴的身手真好!”
“簡直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小狸奴,我家不僅有一湖的魚,有鳥,有花……你隨時可以來玩!”
“……”
眾官員又紛紛地拋出“魚餌”,試圖勾引貓。
然而,再多的誘惑都沒能讓貓回頭看他們一眼,顧燕飛託了肩頭的一把貓,信步離開了。
殿內的每個人都目光灼灼地追隨著那隻貓,形容痴獃地目送貓漸行漸遠。
當貓走遠,殿內的蕭首輔、王康尹等人不由打了激靈。
他們眼裡的痴迷之色散去,又恢復了正常。
殿內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
“喵喵……”
外頭又傳來輕微的貓叫聲,眾人心生一盪,又忍不住伸長脖子看了過去。
天空中,一片麻雀唧唧喳喳展翅飛過,落下一兩片鳥羽。
“咪嗚!”蹲在顧燕飛肩頭的貓瞬間就興奮了,改蹲為站,脊背拉出一個拱形的弧度,躍躍欲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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