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夏姑娘還在絮絮叨叨茶米油鹽,這些年日子好過了,她也發福了不少。建安去插隊不在家,建華建平也都長成了大小夥子。小女兒繼晴看到爸回來,高興地撲了上來“爸回來了。可以開飯了。”
鏡清最疼小女兒,慈祥的摸著她的頭髮。繼晴繼晴,道是無晴卻有情。
王夏瑩在農村巡演時收養了一個女孩,農家家貧,又只看重兒子,收了錢歡天喜地的就把女孩兒交給他了。王夏瑩為她取名孫玉。
王夏瑩不知道什麼叫白駒過隙,可等他一眨眼,孫玉已經到他腰那麼高了。活蹦亂跳的。“爸,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去上香,到了廟裡你可安靜些,衝撞了神靈可就不好了。”
“知道了。”
孫瓴的遺骸不完整,所以沒有埋在土裡,只是匆匆忙忙的燒成了骨灰,夏瑩偷偷把神位藏在家中。到前幾年孫瓴平反了,上頭有人找過他問話,說孫瓴的遺骸在何處,是否要移居烈士陵園,夏瑩回拒說“早就不知被丟到哪兒去了。”實則悄悄的將它送到了西禪寺。
孫瓴生前的事他有太多不知,他不在乎。他死後,他就是他一人的所有物,不容他人染指,更不會與人分享,他獨守著一個秘密,獨自甜蜜。
王夏瑩給孫瓴上了香。跪在佛前,把“孫瓴,夏瑩”兩人的名字一筆一劃的寫在張小紅紙上。連同一張發黃的船票,一同貼身藏著。孫玉等的不耐煩,在大殿門口走來走去。
待王夏瑩出來,孫玉接過他手中的籃子“爸,你在裡頭幹什麼呢,偷偷把什麼東西藏起來了?”
“小孩子家,問這麼多做什麼。”
“人家好奇嘛。該不是你偷拿了菩薩的香火錢吧。”
“不許胡說,小姑娘亂說話,菩薩莫怪,菩薩莫怪”王夏瑩雙手合十。朝天拜了幾拜。
孫玉看他緊張的樣子,以為闖了禍,吐了吐舌頭,不敢亂說了。
待出了廟,王夏瑩才告訴她“那是我的護身符”。眼神是欣喜,是希冀。
他這麼賤的身子,怎麼好說喜歡人家,只待來世,給我個清白身,讓我配得上你。
藝校在內城,離鏡清的住處不遠。這些年他隔三差五的就來找王夏瑩,王夏瑩從不曾給過他好臉色,只是也沒打發他走。兩人都有太多話想要問對方。
“你和他是什麼關係?”“他過去是什麼樣的?”“他過的好嗎?”
兩人互相質問的場面在腦海中排練了萬千遍,卻從未訴諸於口。兩人要不就不說話,要不就東拉西扯些家長里短。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二人並不親近,可是不親近又老是湊在一塊兒做什麼?這亦敵亦友的關係,旁人看的都覺得出奇。
鏡清也確是恨王夏瑩。
他喜歡孫瓴,只是他更喜歡他自己。多少年來他學會了察眼觀色,他只能自己為自己籌謀打算。想要什麼,都要自己把握,才是真實的。何況一輩子這麼短,有誰能美滿?將錯就錯吧。這就是他選得路。
直到遇到王夏瑩,他才覺得不甘,一腔妒火全燃。
憑什麼?你搶走了屬於本該是我的一切。你搶走了孫瓴。本來陪在他身邊的人應該是我,可是現在,我卻連他“住”在何處都不得而知。
他從不曾想過,當初先棄孫瓴而去的,正是他自己。
他不恨自己,他只恨王夏瑩。
這種恨,不似火般熱烈,卻像水一樣綿長,不會爆發,卻時時記掛。不會撕心裂肺,卻能痛徹心扉。
王夏瑩多年風霜練就了一雙慧眼,孫瓴一走,他什麼都看透了。他自然知道陳鏡清時常來糾纏自己是為了得知孫瓴的去處。偏生這也是他的執念。他要來就來吧。
鏡清走動的常了,自然就認識了孫玉。
“陳伯伯,你又來找我爸啦。”
“是啊,小玉放學啦。”
孫玉已經念初中了,出落的是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再加上性子活絡,倒真是招人喜歡。
“小玉,你怎麼不跟你爸姓王而姓孫?”
“哦,爸說是紀念一個故人。”
鏡清手一抖,“什麼故人這麼重要,把姓都給改了。”
“我爸說那是他的大恩人。”
“那你有見過他嗎?”鏡清眼神懇切。
“沒啊,我出生的那年他就死了。他又沒有子嗣,爸就把我過繼給他了。”
“哪有人家過繼姑娘的。要過繼也都是過繼兒子。”鏡清側頭問她。
“常理是這麼說的,可是我爸說,他就喜歡女兒。”
鏡清笑著點點頭。
“陳伯伯,你和我爸這麼熟,你認識孫伯伯嗎?”
鏡清點點頭,又搖搖頭。擺擺手走遠了。
孫玉覺得這人究竟是什麼意思,又點頭又搖頭,到底認不認識呀?不去管他。停好自行車上樓去。
鏡清恍恍惚惚的回到家裡,他翻出舊照片,有他串聯時的照片,那是他還年輕,英姿勃發,有他結婚時的照片,還是上色彩照,也有孩子們小時候的照片。唯獨沒有孫瓴的照片。他怎麼記得有呢?那天孫瓴帶他去南街買衣服,兩人不是照了張相嗎?怎麼沒有了呢?那麼鮮明的記憶,兩個人定格在一頁窗前,怎麼就沒有呢。
“阿園,我們家的照片都在這兒啦?”
夏姑娘正在廚房裡忙碌“是啊,你做什麼呢,過來搭把手啊。”又低聲咕噥了一句“這個老頭子,也不知撞了什麼邪,突然就想起翻這些破紙。”放下鍋蓋跑了進來。“老頭子,找什麼呢,別把東西翻亂了,收拾可麻煩了。”
“咋們的照片都在這啦。”
“是啊。”夏姑娘拿圍兜擦了擦油滋滋的手。
“怎麼少了呢?”
“少了什麼了,都在這呢,你攤的滿屋子都是,我可不收拾,你自己做。”
“怎麼沒有他的?”
“誰的?”
“你不認識的人”
“哎呦,你身邊還有我不認識的人呀?”夏姑娘不以為意,轉身出屋。
是啊,阿園從來不認識他。她怎麼會認識他呢?他的孫大哥,是畫報上走下來的人,阿園哪裡見過這樣神仙似的人啊。鏡清垂著手坐在地上。這記錄自己過往的照片里竟沒有他,是否孫瓴真是他人生中的虛妄?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既然這樣,為何我會傷心,會執著,會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