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過,且不止一次。
“過去三年,每當夏天來臨,我就會情緒格外低落,專註力下降,很難去完成一幅畫。而離島的夏天比別的地方又要長上很多,有時候會讓我覺得一年好像有九個月都是夏天。”可能是身體機制的自我防禦令應春和很少回想過去這段痛苦難捱的時光,以至於他現在回憶起來都有幾分模糊。
他斷斷續續地說下去:“我只能逼迫自己畫畫,一天畫一點點,最久的一次,我從三月份一直畫到了十一月份,才畫完那幅畫。”
“每當那種時候,我就會感到無比痛苦,畫畫給我帶來的好像只剩下痛苦。”
“我的大腦生了銹,我的手出了故障,我的創作是報廢儀器生產出的一堆垃圾。”
這樣的狀態究竟意味著什麼,兩人都心知肚明。
好半天,沈流雲終於問出聲:“看醫生了嗎?”
“看了,所以現在才好了許多。”應春和回答完,又看向沈流雲,目光炯炯好似洞察一切,“那師哥呢,你看醫生了嗎?”
“還沒有。”沈流雲回答得有幾分艱難,“之前一直沒打算看,因為覺得應該算不上是什麼病,而且當時我也有別的辦法繼續畫下去,只是現在……”
他不知為何說了一半突然停住,不再往下說了。
應春和沒有多問,站起身,隨意地拍拍自己衣服褲子上沾到的沙子:“不早了,該回去做晚飯了。師哥,我們回去吧。”
“嗯。”沈流雲也起身,學著應春和的動作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確認足夠整潔后才朝著停車的方向走去。
“師哥,要不我把我的心理醫生聯繫方式推給你吧,你可以先試著跟她聊聊。”應春和扶穩車把后,對沈流雲道。
沈流雲卻沒有應下,只說:“我先考慮一會兒。”
他暫時還沒有做好接受治療的準備,固執得像是在等待某種奇迹的發生。
車快到院門口時,應春和與沈流雲都隔了老遠就看到了外面蹲著的任惟,跟塊望夫石一樣守在門口。
聽到車聲,任惟立刻抬起頭望過來,很高興地說著“你們回來啦”,起身時卻因為蹲得太久雙腿麻木導致身形不穩,差點摔了一個趔趄。
應春和停好車,皺著眉對任惟道:“小心點,你腳又沒好多久。”
腳扭傷看起來是小事,但若是治療不當,恢復不完全,日後容易導致習慣性扭傷,因而應春和對此格外警惕,在任惟養傷期間就經常阻止他的某些過度的動作。
“好點了嗎?”任惟對應春和笑笑,隨後關切地看向沈流雲。
沈流雲沒回答,淡淡地施捨了他一記白眼。
任惟鬆了一口氣:“看來是好了。”
對他倆的交流方式,應春和心中納悶又覺得怪有趣,拍了下任惟的手臂:“走了,進去做晚飯了。”
意外的是,自以為做錯事的任惟已然將功補過把晚餐做好了,連沈流雲那份都做好了——煲了一鍋小米粥。
沈流雲不怎麼喜歡喝粥,但是生病沒得選,即使沒什麼胃口也賞臉喝了一小碗。
吃過飯後,沈流雲便回了房間,他呆坐在床上想了會兒事,沒想多久又分了神,思緒混亂,很難集中。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沈流雲深吸一口氣,推開門朝外走去,想找應春和說看醫生的事,卻沒在客廳見到應春和,只見到端了杯水從廚房出來的任惟。
“師弟呢?”沈流雲問任惟。
任惟喝了口水才道:“房裡,好像準備畫畫,在打草稿。怎麼了,你找他有什麼事?”
他們倆都默認應春和在畫畫不能打擾,而任惟與應春和同睡,沈流雲若有什麼事,待會兒任惟幫忙轉告也是一樣的。
“你幫我跟他說一聲,讓他有空了,介紹他的醫生給我。”沈流雲將深思熟慮后的決定說了出來。
任惟只當是看手腕的醫生,一邊驚訝一邊掏出手機:“什麼醫生,是骨科醫生嗎?沈流雲,你手腕也有傷嗎?應春和的醫生是我給他找的,我有聯繫方式,你要的話我可以推給你。”
“不是骨科醫生。”沈流雲及時打斷了任惟找聯繫方式的動作,“是心理醫生……總之,你幫我跟他說一下。”
應春和看過心理醫生?應春和有心理問題?嚴重嗎?到什麼程度?一連串的問題在任惟的腦海里冒了出來。
他又想起他看過的那封應春和的遺書,字裡行間對生死的冷淡漠然,對遺產處理的乾淨果斷都令他記憶猶新。這些統統都指向一條他之前沒有發現過,或者說發現了也不敢確信的,應春和更沒有告知他的事實——
應春和想過死,可能不止生病那一回。
任惟握著手機的手緊了又緊,令手指和掌心都生出了些沉悶的痛意,這才緩緩開口應了聲“好”。
沈流雲回屋后,任惟一個人在客廳里坐了許久,等到應春和拿了睡衣出來去洗漱,他才進了房間。
他在床上枯坐著,直到應春和洗漱完回來他都還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如同老僧入定。
應春和手裡拿了塊毛巾擦著洗澡不慎弄濕的發尾,奇怪地看了任惟一眼:“任惟,你傻坐著幹什麼,去洗澡啊。”
任惟緩緩地抬起頭看嚮應春和,應春和這才發現他的眼眶是紅的,拿著毛巾的手不禁一松,擦頭髮的動作完全停了下來,眉頭輕輕蹙起:“怎麼了這是?”
“沈流雲讓你把你的醫生推給他。”任惟口中艱澀,微微停頓后又仰著臉問應春和,“你為什麼需要看心理醫生,應春和?”
任惟的眼眶不知何時暈開一圈紅,眼底倒是一片澄澈,分明沒有淚,而這一圈紅更似氣悶、不甘與悔恨。
應春和心尖發顫,手指微蜷。
“是因為我嗎?”任惟啞聲問他。
應春和張了張嘴,那句“不是”卻沒能說出口,彷彿被一團無形的棉花堵住了。
瞧著應春和欲言又止的樣子,任惟心下瞭然,自責與後悔化成一場瓢潑大雨澆在他的心上,頃刻間濕了個透徹,雨里裹著霜雪,又冷又硬,砸得整顆心坑坑窪窪,隱隱作痛。
他張著口,嘴唇顫抖,聲音艱澀:“應春和,愛我讓你很痛苦,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