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島的人 - 離島的人 第54節 (1/2)

“不是說看畫嗎?”任惟偏過頭去看那畫,靜物練習,畫的是一隻造型特別的寬口花瓶。
光影結構那些,任惟不會看,只覺得這畫色彩明亮,筆觸溫柔,看了賞心悅目,誇讚道:“我們小畫家畫得真好,什麼時候給我也畫一幅?”
短短的一句誇讚,用詞也普通,可就是那一句親昵的“小畫家”令應春和聽了,臉更燙了,面上卻很倨傲,輕輕地揚了揚下巴,“你幫我去洗畫筆,我就幫你畫咯。”
冬天的水冷,洗畫筆堪稱每一個美術生的酷刑,可若不及時清洗,顏料僵在了畫筆上,之後便卸洗不掉了,這畫筆也就廢了。
應春和是深知這酷刑的,高中集訓那年冬天從這酷刑里千錘百鍊過來。在那之前,他手從未生過凍瘡,因著那一年泡冷水太多,手上生了好些,一碰就疼。
可是還得畫,該洗的筆也還得洗,這是他選擇了畫畫來作為夢想的必經之路,沒有捷徑可走。
因為太知道冬天的水有多冷,讓任惟去洗畫筆也只是應春和的隨口一說,沒成想任惟當了真,滿口答應下來,提著裝滿畫具的桶就去了外面,打開水龍頭接水。
應春和追出去叫住他:“誒,我開玩笑的。水很冷,你別洗了,我自己來就好,反正我本來也要洗手的。”
任惟的手已經伸到了水龍頭之下,冰冷的水澆下來,將他的手淋了個透徹,刺骨的寒意從手上蔓延開。但他卻沒有將手從水下拿開,而是去拿桶里的畫筆,把沾染顏料的筆頭放在冷水下沖洗。
他一邊洗,一邊對應春和說:“確實很冷,以後都讓我幫你洗吧。”
吃過苦頭的應春和喃喃:“會生凍瘡的。”
“那你可得替我多畫幾幅畫才行。”任惟笑著應答。
“行啊。”應春和靠在走廊的欄杆上,冷風吹得他肩膀上散著的髮絲飄起來,說出來的話也像頭髮似的散在風裡,“等我以後出名了,辦了個人畫展,我就把給你畫的畫放在畫展上展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整個展區的正中間,每個進來的人都會被它吸引。”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笑意盈盈地看向任惟,“然後等他們來問我,這幅畫賣不賣。我就告訴他們,這是非賣品,是一位任先生的私有物。”
“我等著那天。”任惟抬起眼,與應春和笑著對望。
洗完畫具后,任惟沒讓應春和去洗手:“回家用熱水洗。”
應春和點點頭,又想去牽任惟的手,被任惟躲開了。
任惟笑著把手往身後藏:“手冷,別凍著你。”
“哪那麼容易凍著?”應春和非把任惟的手從背後拉了出來,用他自己兩隻溫熱的手裹著任惟的,給他一點點捂熱。
“應春和?”任惟突然叫他。
“嗯?”應春和抬起頭。
“等你畢業我就跟你求婚。”任惟看著他的眼睛,“領不了證,我們就辦婚禮,我會給你一場最美好、最盛大的婚禮。”
應春和先是愣了愣,而後慢慢地笑了,輕輕地說:“我不要很盛大的婚禮的,只要是和你就夠了。”
盛不盛大不重要,重要的是另一個人是你。
答應了給任惟畫畫,可之後拖了很長時間都沒畫。倒不是應春和不想畫,可若是讓任惟坐著或是站著給自己當模特,畫出來的效果太死板,並不令他滿意。
他所從印象派,個人又重色彩,重光影氛圍感,叫他照著人去畫反倒失真,缺乏畫面的鮮活度。如此一來,他只能是畫畫改改,改改畫畫,一拖許久,始終沒找到滿意的靈感。
任惟稱他對自己太過苛刻,應春和反駁說自己這是慎重。
慎而重之,一如他對任惟的情感。
真正明確要畫什麼是在某一天的晚上。
凌晨三點多,應春和忽然醒了。獃獃地望著天花板好一會兒后,他起身從床上下去,立在窗邊。窗外的牆面有一整牆的爬山虎,夏日裡入目是滿眼的綠意,到了如今冬日只剩乾枯的藤,縱橫交錯,蜿蜒盤旋,好似外露的血管。
他摸到窗台上的打火機和煙,拇指剛劃過砂輪,就聽見卧室里傳來響動,而後是任惟沙啞的聲音,“怎麼,半夜爬起來偷偷抽煙?”
應春和低低地笑了一下,剛竄出來的火苗被蓋子罩住,叮的一聲,“不抽了。”
任惟朝他走過來,抬起手揉了揉他的頭髮。冬天太冷,頭髮沒去剪,如今長度已經能用橡皮筋紮起來。應春和發質柔軟,任惟平日里就很喜歡摸,尤其愛用手指捻著他的發尾玩,這下也不例外。
任惟捻著那點發尾,問道:“睡不著嗎?”
黑暗裡,應春和搖了下頭,發尾因他的動作從任惟的手裡飛了出去,“我,有點想家。”
上大學之後,應春和沒回過家,一是來迴路途遙遠,路費昂貴;二是他的父母都已不在世,唯一的親人外婆身體康健,整日和幾個老姐妹吃喝玩樂,不需要他特地回去照應什麼。
離開島上時,是外婆送他上的船。
外婆給他帶了一盒她親手做的糕點,沉甸甸的,應春和嫌重,有些不想帶。外婆看他一眼,老人的那雙眼睛彷彿洞察一切,“帶著吧,以後想吃吃不到了。”
應春和心裡咯噔一聲響,面上卻不動聲色,笑了笑,“怎麼會呢?”
船快要開了,外婆看了看他,眼裡隱隱有淚花閃動,拍拍他的手,“小和,以後不回來了吧?”
應春和一怔,這才意識到,外婆一直以來雖然什麼都不說,但是其實她心裡什麼都懂,嘴唇微動,囁嚅著:“外婆……”
“你不用說什麼,外婆都懂。”外婆感慨萬千地拍著他的手,溫熱乾燥的掌心從手腕一直摸到指尖,“島上的人都是這樣的,你爸媽他們,命不好,沒機會出去。我呢,人老了到頭了,也不想出去了。你能夠離開島上挺好的,出去了不想回來,就別回來了吧。”
“好好的,小和。”外婆的手摸上他的臉,掌心一片濕潤,是他的淚。
任惟,北戴河,漆黑的夜,結冰的海面。
應春和坐在副駕,跑車呼嘯著穿行於墨色的夜幕中,車前燈在這夜幕里迸出兩條亮白的河流,流向東邊的海岸。
全程三個多小時,車子停在北戴河的海邊時,天已經蒙蒙亮。
任惟摁下開關,敞篷車的車頂玻璃打開,冷風嘩嘩地灌進來。而應春和不畏寒似的站在車座上探出頭,第一縷日光正好落在他的頭頂。
日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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