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叔的聲音聽著悶悶的,像是剛睡醒,“小應啊……沒,今天還沒開門呢。哎喲,是你外婆發燒了嗎?那可不好啊,嚴重嗎?要不要吊水吶?”
“不是我外婆,陳叔,是我一朋友。不是很嚴重,就是有點燒,我過來給他拿點退燒藥和感冒藥。”
“噢噢,那行,我現在過去給你開門。”
“好,謝謝陳叔。”
掛斷電話之後,應春和才發現自己的心一直慌慌的,跳得急促、劇烈。
他想起今年年初的時候,自己突然就發起了高燒,燒得那樣厲害,迷迷糊糊中以為自己會死,從那以後便對這尋常的發燒也產生了深深的恐懼。
他只能一邊往醫院走,一邊在心裡勸慰自己,任惟這只是普通的感冒發燒,不會有什麼大問題。況且任惟的體質向來比他好,應當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可即便是這樣的,他的腳步還是一直很快,唯恐遲一點趕回去就會讓任惟燒得更重,也更難受。
到家的時候,任惟還在睡,外婆在廚房裡做午飯,菜刀噔噔噔地落在砧板上。
“任惟,醒一醒。”應春和走過去將任惟叫醒。
“嗯?”任惟迷迷濛蒙地睜開眼,就看見近處站著的人,屋裡沒開燈,他的眼神也不大清明,看人好似有重影,一下沒認出人來,獃獃地沒有動。
應春和將葯和水拿過來,水杯放進任惟的手心,“把退燒藥喝了。”
任惟慢吞吞地接過葯,在仰起頭,溫水滑過喉嚨流入肺腑的時候,想起來面前的人是誰,熱意也好似就此傳遍他的全身。
“應春和。”任惟輕輕地念出這三個字,像在辨認,像在熟悉,也像在回憶,“你是應春和。”
如果是十八歲的應春和,遇到睡蒙了的任惟說這種話,會假裝不耐煩地翻個白眼,說我不是應春和是誰啊,你睡一覺把你男朋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是吧?
但是二十六歲的應春和,遇到現下的情形只能是艱難地扯了一下唇角,慢慢地吐出一句,“任惟,你又把我忘記了嗎?”
接受任惟失憶的事情對應春和來說只是看起來不難而已,事實上無數個忍不住想要爭吵、感到難受的瞬間,他都不得不勸自己冷靜。不為別的,只為眼前的任惟什麼也不知道。
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和現在的任惟複合,倒確實是一種重新開始,一切都是嶄新的。
應春和由衷地感到羨慕,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畢竟那場車禍帶給任惟的創傷遠不止失憶這麼簡單,斷掉的骨頭、幾個月的卧床還有喪失的性功能。
可他還是羨慕,羨慕任惟什麼都不記得,那段記憶既是寶貴的財富,也是沉重的枷鎖,讓他長久地囿於那年夏日。
若是換做平日,任惟能夠很快地意識到應春和語氣里的不對勁,但他現在頭腦過於昏沉,不僅不能意識到應春和的不對勁,並且眼皮沉重得又要睡過去了。
應春和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跟病患計較,甚至友善地幫任惟拉了一下毯子。
確定人真的又睡過去之後,應春和心情複雜地去點了根沉香,一邊點一邊跟自己說要沉心靜氣。
沉香的味道安神,應春和經常會在煮茶、喝茶的時候點。
火摺子燒紅線香的頂端,猩紅的一個點像是雙發紅的眼睛。倏地一下,應春和吹滅那個紅點,讓那點紅色化為一縷白煙、一截灰燼。
原先煮茶的爐子早就熄了,應春和將茶壺拿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零星的茶葉也順著壺口流出來,落進杯子里,卻不如常見的那般沉入杯底,而是浮在水上輕輕舒展開了蜷曲的葉面。
“應春和,沒有忘記你。”任惟的聲音在這時候突兀地響起,雖然音量微弱,但由於屋裡實在安靜,字字都更為清晰,“不會再忘記你。”
應春和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知道了。”
茶水入口微苦,過了會兒卻慢慢有了回甘,在唇齒間漫開。
趴在餐桌上睡到底彆扭,也容易著涼。應春和沒讓任惟睡多久,就把人弄卧室里去了。好在任惟並非意識全無,倒也沒費多大勁。
換了地方睡之後,任惟睡得更沉,漸漸地陷入了一個深而遠的夢裡。
夢裡主要的場景是在一間出租屋裡,之前任惟也夢見過這地方許多次,在美國、在北京都夢見過,但從來不知道是何處,也不知道屋裡有什麼人。
這回的夢倒是比從前清晰很多,不僅讓他知道這是哪,也讓他看見了屋裡的人。
這是明光橋附近的出租屋,租客是應春和。
任惟化為了一團沒有實質的虛影飄在半空中,看見自己,或者說是更年輕一點的自己走進那個屋子,屋子比他想象得還要小得多,那麼促狹,但是做慣了大少爺的人卻一點也不嫌棄地走進去,熟門熟路地拐進幾平米的小廚房,從後面抱住正在做飯的人,很親昵地將臉貼在對方的脖頸上,笑著說,“老婆,我回來了。”
被叫“老婆”的應春和沒什麼好氣地把人推開,“別來搗亂,我在做飯。”
任惟被推開后又貼過去在應春和的臉上快速親了一口,很響亮的一聲,而後逃也似的離開了廚房,剩下應春和漲紅了臉,將手裡的西紅柿都掐出了水。
畫面轉了轉,兩個人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吵了起來,任惟氣得直接摔門離開。
飄在半空中的任惟看著自己奪門而出急得連忙跟上去,卻發現自己並沒有走多遠,到附近的公園坐了坐,天黑之後就回到了出租屋門口、
沒帶鑰匙,也沒敢敲門,但也不願意走。二十齣頭的任惟脾氣犟得像頭驢,輕易不向人低頭,寧願蹲在門口吹一夜的冷風,喂一整晚的蚊子。
直到應春和早上出門,這才發現門口有個蹲了一整夜的傻子。被撿回家塗藥的時候,任惟小聲跟人道歉,但也不忘說應春和都不出去找他。
說到後面,任惟氣勢又弱下來,紅著眼睛問應春和以後能不能不吵架。
應春和點頭說好,任惟相信應春和那個時候是真的想要說好,想要保證以後都不吵架了,因為應春和的雙眼與他如出一轍的通紅。
飄在半空中的任惟就像看電影一樣,一幀一幀的畫面從眼前晃過,讓他看那些陌生的、熟悉的、藏在他記憶深處的他與應春和相愛的過往。
最後的畫面是出租屋的浴室。
浴室經年失修,燈泡有點壞掉了,在頭頂上明明滅滅;牆角有蜘蛛在結網,原本白色的牆面也早已泛起了黃,甚至有少許淡綠色的青苔。但沒有一個人去在意那些,這同為了欲蓋彌彰而故意放出的花洒水一樣,都只是畫面的背景,都只是愛欲的陪襯。
浴室很小,站兩個人就會顯得擁擠,兩具身軀幾乎是緊貼在一起。為避免應春和的身體碰到骯髒的牆面,任惟將他抱了起來,讓他的雙腿纏在自己的腰上,用力地勾住。
他們像兩條水蛇一樣緊緊纏繞在一起,將愛與欲揉進對方的身體里,也溶進嘩啦啦的水流里,最後流進下水道,成為無人知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