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第四卷) - 第341節

「原來是才老大人當面,火篩見禮來遲,還請恕罪。
」火篩在馬上單手撫胸,施了一禮。
「好說好說,不知蒙古駙馬駕到,老夫若有得罪之處,萬勿見怪。
」才寬在馬上拱手回禮。
二人對面彬彬有禮,話語間卻詞鋒敏銳,唇槍舌劍。
「老大人身陷重圍,援兵受阻,突圍無望,當體念上天有好生之德,為麾下將士安危計,下馬歸順,我家大汗素有愛才之心,火篩願保大人平章重任,豈不兩全!」火篩攻心為上,一口便道出才寬所部身陷死地。
「老朽不才,自幼讀書明理,深曉夷夏之辨,麾下兒郎便是粗鄙不文,也知國讎家恨,陝西三邊屢遭韃虜兵燹,幾許家園被焚,多少親人受戮,彼此仇深似海,吾等豈可做賣身投敵,屈膝侍賊的禽獸之舉!」才寬並不否認,幾句話激起將士同仇。
火篩皺眉道:「你們漢人有言:良禽擇木而棲,又說」除死無大事「,些許虛名,何須掛懷!」才寬大笑:「老朽書讀多了,心思自不及駙馬活泛,比如一些認孫為父的變通之道,更是拍馬不及。
」老大人雖在陣前,刻薄利嘴的功力可是絲毫未減。
果然,火篩聞言面罩寒霜,冷冷道:「南朝權閹當道,君昏臣暗,你為這樣一個朝廷死戰到底,可覺值得?」才寬略微一頓,提氣縱聲道:「生為明人,死為漢鬼,身即百死,無怨無悔!」朗朗清音,響徹天地,回聲不絕,周遭明軍熱血沸騰,一圈圈重複下去,最後是數千人同聲大呼:「無怨無悔,無怨無悔……」火篩見擾亂軍心不成,反被他激起三軍士氣,撥轉馬頭,阻聲道:「好,某便成全大人。
」明軍正為才寬之語激得熱血沸騰,那撥馬回營的火篩突然飛速摘弓搭箭,回身一式「犀牛望月」,羽箭破空而出,森寒箭鏃直直向才寬飛去。
周尚文一直護衛在才寬身側,火篩單騎叫陣,雖是敵手,周尚文心中也存了幾分敬意,沒想到這傢伙來時光明正大到了極點,去時也卑鄙到了極致,突發暗箭,才寬還未隱入陣門,那一箭已到了近前。
急切間周尚文揮刀格擋不及,只好伸手去抓,哪知火篩所用之弓力道強勁,他所處位置對旁人來說是強弩之末,對他而言箭勢仍勁,鋒利的錐型箭鏃電閃間破開才寬鐵甲,透胸而入,周尚文能抓住的——只有一截箭尾。
才寬在馬上晃了幾晃,在眾人憂心的目光中身子一歪,栽了下去,周尚文急忙攬住才寬身軀,明軍帥旗下登時大亂。
火篩冷笑中縱馬馳回本陣,對身後明軍追射的羽箭看也不看,三軍失帥,看這支明軍還能撐住多久。
面對笑迎出來的孟克類,火篩才想說笑幾句,忽見老夥計笑容凝滯,獃獃地看向沙丘方向。
火篩霍地扭身,只見沙丘上明軍大纛再度立起,旗下屹立的高瘦身影不是才寬還能有誰。
「早聞火篩塔布囊草原英雄,勇冠大漠,今日一見,不過是一偷施暗箭的卑鄙懦夫,可笑可笑!」才寬縱聲大笑,身邊軍士也一層層傳了下去,明軍齊聲鬨笑,更有通蒙語的兵士將這些話換成蒙語,大聲吶喊,嘲笑韃子卑鄙無恥。
火篩只覺臉上火辣辣的,本來蒙人生於苦寒漠北,豺狼心性,戰場上既尊重無敵勇士,也不以狡獪欺敵為恥,但前提你要是最終勝者,如今使了這下作手段,非但不勝,反被敵人嘲笑,自家人也覺臉面無光,不但亦不剌等人一副幸災樂禍的笑容,便是底層軍士也覺火篩此舉,丟盡蒙人臉面,目光中儘是鄙夷之色。
「青甲士上,某要看看,那老兒究竟有多命大!」惱羞成怒的火篩狠狠下令,自己足可射鵰的神射之技,竟然在一個南朝老朽身上失了準頭。
麾下養精蓄銳的親衛甲士轟然應諾,紛紛上馬,向明軍沙丘衝去。
他二人麾下親衛甲士合在一處足有上千,這一次便投入八百之數,人馬具裝,鐵面護臉,只在盔沿眉庇下露出一雙眼睛,個個都散發著餓狼一般的光芒! 具裝甲士身後及兩翼配有各部拼湊出的輕騎射手,這些人連甲也未曾披覆半件,只是皮衣氈帽,反正族中貴人交待,他們只負責拋射壓制明軍弓手,沖陣這些力氣活,自有前面這些鐵罐子來王,若是明軍騎兵還敢殺出來,等待他們的便是如狼群般的草原精騎! 沉悶的馬蹄捲起厚厚黃沙,在狂舞的飛雪之中,蒙人甲騎如同一尊尊地下湧出的九幽魔神,亟待擇人而噬。
弓弦響動,箭如飛蝗,明軍軟弓連續不斷地快速發射,箭雨飛灑到沉重鐵甲上,只是濺射起星星火花,甲葉上掛滿羽箭的蒙古甲士,看起來形狀更加可怖。
火光迸現,伴著震耳欲聾的火器發射,終於有具裝人馬不支倒地,如山一般的身軀滾落黃沙,發出沉重悶響,後續騎士並無畏懼,坐騎逐漸加快步伐,當先騎士已將手中長槍端平,向明軍陣線直衝過來。
脆弱騎槍組成的臨時槍陣畢竟不比拒馬,在鐵騎衝鋒下槍桿紛紛斷裂,儘管也有戰馬甲士在長槍攢刺下哀鳴慘呼倒地,可明軍的三重槍陣仍是無法阻擋一個個移動堡壘,明軍防線轟然崩塌,在蒙古甲士的衝擊下如海浪倒卷,向沙丘頂端漫去。
申居敬一把抓住敵人長矛,揮舞著手中放空的三眼銃,狠狠砸在對方戰馬的頭顏上,戰馬一聲哀鳴,帶著馬上騎士轟然墜地,不等蒙古甲士爬起,申居敬丟掉三眼銃,拔出腰間短刀一躍撲上,反手在甲士頸間橫刀一抹,一股污血噴出,濺了他一頭滿臉。
抹掉臉上血跡,申居敬舉目四看,明軍已被身披重甲的蒙古甲士壓迫得頻頻後退,膽氣弱的已然掉頭竄逃。
「不要跑!結陣!頂住!」申居敬聲嘶力竭地長呼,卻無人肯聽他的,連他本人都被敗退人潮裹挾著向丘頂涌去。
「頂住,頂住啊,一退就全完啦!」申居敬虎目含淚,大聲呼喊。
瘋狂潰退的人群豈會有人聽從,申居敬喉嚨中發出的嘶啞呼號,與人嘶馬鳴,兵刃撞擊,還有將士負創的哀嚎慘叫,混雜一處,顯得孤弱無力。
罷了,罷了,大勢已去,就這麼死了,也好早日與地下弟兄們團聚,申居敬萬念俱灰,頹然丟掉兵器,被逃兵推搡著跌跌撞撞向沙丘頂端擠去。
渾渾噩噩之中,申居敬覺察逃散的人潮不知何時突然靜止,他向上望去,只見呼拉拉作響的帥旗大纛下,才寬如岩石般堅定屹立,深邃銳利的目光掃視著眾人,明軍無一人敢與他目光對視,紛紛赧然垂首。
「你們聽!」才寬指著沙丘下,風聲中傳來韃子屠戮殘餘明軍的獰笑,以及垂死將士的悲呼,潰逃的明軍羞慚畏懼,不敢抬頭。
「臨陣潰逃者,斬!」周尚文按刀前出。
眾人心中一凜,冷靜下來才想起軍法嚴厲。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