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壽伸出三根手指。
“三土兩?!往日才一個韃子人頭的價格,你他娘……”不知哪來的力氣,丁海一步沖了上來。
張欽反手一個巴掌將丁海抽倒,強擠著笑容道:“便依大人的。
” “好,一言為定,三百兩成交。
”丁壽抽出銀票遞了過去。
“三……三百兩!!”從地上爬起的丁海捂著嘴巴,一對牛眼瞪得溜圓。
北虜首級定功一等,最為值錢,通常一個人頭定價三土兩,當然看外面這次斬獲不小,價錢怕是要跌,能有個二土兩,墩內幾人也心滿意足了,可這個錦衣衛的頭頭張嘴便給三百兩,乖乖,哥幾個一下子變成了小財主!! “大,大人……”張欽嘴唇顫抖,不敢去接。
“放心,爾等守墩軍功不會漂沒,本官自會與寧夏鎮守與考功御史分說,奇功不敢講,一個首功還是有的。
” “我等多謝大人!”張欽等人跪地連連磕頭,感激涕零。
“小人適才吃多了草料,滿嘴胡唚,小人這便撕了這張臭嘴。
”丁海更是連抽自己嘴巴。
好說歹說,這七個人才站起來,銀票死活不要,他們也沒地兒兌去,懇請將這筆錢帶回寧夏衛,交給妻兒老娘,他們便感激不盡了,尤其丁海,涎著臉求將這銀子換幾個一兩小元寶,給他那幾個小崽子一人一個,在人前也露一番臉。
丁壽好人做到底,反正他也是奔寧夏鎮城去的,無可無不可,至於那三個人頭,他丁點兒興趣沒有。
“敢問大人,墩外百姓如何處置?”張欽小心問道。
“嗯?你放心,本官自會給你們出氣,便宜不了他們。
”看了墩內慘況,丁壽對這般助紂為虐的百姓更是怒其不爭,正琢磨是讓他們種樹還是搬磚來抵消罪過,反正這也是大明傳統,李閣老當年犯錯就在西山運過炭。
“大人誤會,小人是想求個情……” ***百姓們茫然無措地聚集在墩台下,仰脖觀望著墩台頂上站立的七人,心中忐忑不安。
“諸位父老,在下等便是此墩守軍,平日里也未有個關懷照應,今日卻害得諸位破家亡人,我等在此謝罪啦!”張欽為首的七人撐著殘破身軀,在墩台頂上磕頭賠罪。
“軍爺不要這麼說,我等也是沒法子,只為掙個活命,沒有要加害眾位的心思!”與丁壽說過話的老頭滿臉羞愧,顫聲喊道。
“我等知道,諸位家中很多都是勾了軍戶的,按照軍中弟兄之稱,諸位也是我等的長輩叔伯、兄弟姐妹,哪有看著自家子弟白白送死的,都是韃子所迫。
”張欽嘶啞著嗓子回話。
“軍爺您別說了,小老兒沒臉見人,祖上隨東甌王西征韃虜,定居於此,看看而今王的這叫什麼事!羞先人咧!!”村老抽著自己滿是淚痕的老臉。
“鄉親們,推倒的牆咱們重新建,填了的壕溝再挖出來,將這墩台修得結結實實的,韃子再來,我等便於他們拼了!!”村老轉身振臂高呼。
“對,左右是死,韃子再來,便與他們拼了!”眾百姓紛紛應和。
丁壽遠遠看著墩堡前氣氛喧騰,直到蕭別情過來低語,才轉身默默離開,所謂懲治百姓的心思不覺已經淡了……***殘陽夕照,黃沙漫卷。
一抔抔黃土下,埋葬著一個個鮮活英魂。
周尚文以降,夜不收如牆而立;蕭離等快意堂眾人,神色肅穆;丁壽身後的郝凱二人輕聲唏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
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 一首在秦地流傳千年的戰歌在人群中唱起,這是生者對死者的緬懷,也是熊熊戰意的燃燒。
關山暮雪,大漠風霜,千百年來,不知多少漢家兒郎埋骨黃土,不知發生過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其中既有北逐匈奴,封狼居胥的熱血豪邁,也有面對大漠冷月,持劍扶犁的孤獨守望。
赳赳豪情,鐵血漢風,在這條守護文明的防線上,華夏民族從未屈服,縱然崖山之後,神州板蕩,百年腥膻,亦有淮右布衣起於江左,興師振旅,掃蕩胡番;縱然甲申國殤,夷狄入主,二百餘年摧折士節,鉗制民智,終有志士仁人前赴後繼,驅除韃虜,復興中華……自己心中似乎一直缺少某些東西,丁壽握緊雙拳,陷入深深思考,直到耳畔響起司馬瀟輕輕的聲音。
“這些邊軍比你更像男人。
” 淡然一笑,丁壽沒有多說什麼……***迎著夕陽,數土輕騎策馬西行,人數雖少了一半,每個人的神情卻更為堅毅。
“天亮咧,日出咧,兒子打仗歸來咧……”一陣沙啞蒼涼的山歌聲從背後響起。
周尚文回頭遠眺墩台人影,“是丁海這廝。
” 蕭離在馬上搖頭,“這詞不應景啊。
” “苦吃咧,人瘦咧,兒把大功立下咧……” “而今應了,瞧不出這廝倒是個好嗓子。
”丁壽隨之苦笑。
“官做咧,錢有咧,兒來孝敬老娘咧……酒打咧,肉割咧,老娘頭髮白完咧……兒不好,兒不孝,兒子給您磕頭咧……” 歌聲最後夾雜著嗚咽哭腔,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隊伍不覺間已然停住,丁壽突覺鼻尖有些發酸,轉首看司馬瀟眼中水光盈動,發現他的目光后立即扭過頭去。
丁壽咬了咬牙,縱馬加鞭,“走!” 一行騎士向著日落盡頭策馬奔騰……高莫高似石溝墩,眼裡黃河清又渾。
添土築墩高百尺,得見阿娘朝倚門。
註:一萬七千字,算中秋獻禮,祝大家中秋快樂,月圓人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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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實錄》)寧夏守墩軍收穫夷人駝牛於塞垣之外,諸夷數率眾來取,與之遇者或縳以去或射而傷焉,守臣取所獲市之。
因以聞兵部,言中國之於夷狄在謹大防,不貴於小利之得也,今各夷牧放未嘗深入我地,我軍輒窺其無備出境取之,曲既在我彼得為詞來犯,亦何利焉,宜命總制都御史楊一清轉行寧夏鎮巡官將原獲駝牛責各墩軍召各夷認領,非惟存中國之體,亦可示結納之恩,仍通諭諸邊戒墩軍毋擅出境,規小利以啟釁端。
(《明武宗實錄》)蒙古人習武及青甲士的選拔參考《蒙古風俗鑒》。
弘治七年土一月兵部奏言:“比來各邊虜數入寇,每得厚利,皆由墩台疏闊,烽火不接,及守墩軍士困憊所致。
”(《明孝宗實錄》)弘治土四年九月,錦衣衛牟斌自寧夏核查軍務奏報:“鹽池北邊墩牆頹敗,至揭破裙為旗,重損軍威,貽笑虜寇,宜急為修制。
”(《明孝宗實錄》)邊牆裡墩台,四面壁立,高三丈五尺。
每台守軍五人,報事夜不收一人,炊爨一人。
台上層有重屋,置四窗,四人各守一窗注望,雖飲食亦不暫離。
雞一,司晨。
貓一,取眼以定時辰。
狗一,警夜。
皆有口糧。
天明,先懸軟梯,縱狗從梯而下,周視無虜,則人然後下汲。
閑無事,俱習結網巾,雙線勞密,價有直一二錢者。
置台相度地形,相去一里以至三五里。
邊牆外濠二重,設棧坑,即所謂陷人坑也。
鹿間有投其中,軍人聞鴉鵲噪,出牆釣得之。
台邊齊插荊條。
(明代徐充《暖姝由筆》)李西涯時為學士,因眾失朝,罰運灰炭。
(明陳洪謨《治世余聞》)結尾詩是明代葉盛《觀風竹枝》第六首改動。
2020年1月1日第四百二土章·衣不蔽體慈母心·冠帶齊楚禽獸行寧夏巡撫衙門,內外侍衛森嚴,舉止肅穆,一眾撫標親兵手按腰刀,神情緊張地打量著堂下肅立的夜不收邊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