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里沒有甚麽人,一行小圓桌、兩人位子,雪白縷空鉤花的桌布,長長撮穗吊盪著;一行面對面的墨綠沙發,三四人位子,中間桌上也鋪著
同款的桌布,只不過把圓形裁成方形罷了。常燕衡問她坐哪裡,她說隨便,眼睛卻往小圓桌看了看,常燕衡還是擇了靠窗的沙發坐,招待過來取下嬌黃
色描花的綢緞燈罩,點燃蠟燭芯子再重新罩上,頓時燈影朦朧,印得兩人神情都有些迷離,確實很有情調。
常燕衡問有甚麽喝的和吃的,招待告訴他除了咖啡、橘子汁和奶油小蛋糕,還兼賣餛飩麵條炒飯之類的。他問馮梔吃過飯沒有,聽她道吃過了,就
點了兩杯咖啡,一塊奶油小蛋糕,一份蝦仁雞蛋炒飯。他點餐時,門外又進來一對小情侶,他們坐在小圓桌那裡,膝蓋碰著膝蓋,手往桌面交疊擱放就
能挨到彼此胳膊肘,說起話來頭都要點在一起,原來那圓桌遠看挺寬,卻是這麽窄,馮梔慶幸沒坐那裡,否則真是大不自在。她慢慢解著圍巾,衣帽架
在常燕衡身後,他脫下大衣掛好,接過她的圍巾,隨手搭在大衣肩上。當這一切繁複的動作都完成後,剩下的就是等待和沉默了。
兩年前的事情他們都覺記憶猶新,可真的面面相向,卻久遠的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常燕衡問招待要了包香煙和打火機,他抽出根煙叼在嘴裡,點上
火,一糰子青煙裊裊,聚攏又四散。馮梔想這樣僵著不是辦法,她得早點回去陪妮妮,便尋了個不那麽敏感的話題,開口問:“老太太身體還康健
麽?”
常燕衡吐了一口煙圈,方沉聲道:“母親去逝快一年有餘。”
馮梔怔了怔,沒想過一來就提起他的傷心事,囁嚅地說:“很抱歉,實在沒有想到!”
常燕衡搖搖頭:“弟兄幾個都分了家,我一直住在南京路的公館。”
馮梔聽得有些詫異,他一直住在公館,而不是他和太太孩子一直住在公館,他和余曼麗還沒結婚麽?!
常燕衡瞥見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戴的戒指,和余曼麗關於訂婚的商量說來話太長,他也不打算多提,只簡短說:“母親去世我要守孝三年,不能
耽誤她,便解除了婚約。戒指還戴著是為免去麻煩。”馮梔抿唇沒有吭聲兒,他(她)們到底還是訂婚了。
招待送來咖啡奶油小蛋糕和蝦仁雞蛋炒飯,常燕衡拿調羹舀了一勺放進嘴裡,味道很一般,也可能是他並不太餓的關係,他忽然淡笑問:“兩年前
你為甚麽不告而別?我自認自己還算寬懷大度,亦懂強扭的瓜不甜,你實在不用以這種方式擺脫我。”
馮梔想過千百次當她和常燕衡重逢的時候,他一定會有這樣的責問,她要細細地把她遭受的所有苦難全講給他聽,可如今真的見面了,他就坐在
她的對面,等著聽她的解釋她反而不想講了,為時已晚,一切都失去本來的意義,端起咖啡喝了口,輕輕說:“過去很久的事,不提也罷!”
常燕衡垂眸看著炒飯里一顆肥滾的蝦仁,她怎能體會他這兩年過的是甚麽日子,度日如年還是生不如死,她豈能用一句輕描淡寫的不提也罷,就
此敷衍過去。
稍默了片刻,終是抑忍住翻騰的怒意,他冷冷道:“我曾去曹月梅那裡打聽你的下落,她說你和周希聖母子已遠去香港,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我
很奇怪,你們怎會在金山?在這裡!”看小説請箌主站:iSёㄨ.sρācё
馮梔倏得想起那殘陽如血的傍晚,她隔著窗戶鐵欄杆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難以言喻的絕望如潮水洶湧狂奔,簡直要將她溺斃!而“曹月梅”
三個字更是深深刺激了她,連忙撇過臉去,淚水奪眶而出,過了半晌才吸口氣,咬著牙說道:“她騙你的。”
常燕衡立刻問:“她為什麽要騙我?你那時到底在哪裡?”
馮梔不答反問:“你可知上海灘青雲幫的流氓頭子王金龍?”
“豈會不知!與他打過許多交道。”常燕衡覺得奇怪:“你提他作甚麽?”
馮梔打算告訴他一切,即便她(他)倆終將分道揚鑣,她也不願背負移情別戀的罪名。
指甲尖深深掐進了掌心兩年前的種種她一直選擇性的忘記,如今再去回憶,便如慢慢在揭開傷疤上的痂,露出底下淌血的嫩肉。
她從首次在月梅家遇見王金龍說起,不曾想為救月梅反引起他的注目,又如何在學校被迫給他獻花,后在十六鋪碼頭送別周希聖,就是那日被月
梅騙去她公館里遭囚禁,她怎樣都逃不出去,還險遭王金龍的凌辱,再后她看見了他來找月梅,說到這裡眼淚已是止不住,她掏出帕子擦了擦,繼續說
下去,當晚如何騙了月梅姆媽,好容易逃出生天,因知那晚他要和余曼麗訂婚,便冒著危險跑到常府來見他,講到這裡她反倒不再悲傷了,只平鋪直敘
地說青雲幫的流氓在常府門口候著她,因而不敢靠前,看著他和余曼麗上了汽車,她走投無路原想跳黃浦江的,沒想到有人捷足先登,看那死狀凄慘的
樣子,便不敢再死,百般躲過青雲幫地搜捕,乘船來到金山找周希聖。
常燕衡滿臉駭然,他做夢都不曾想到,兩年來苦追的真相竟是如此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