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卷著絲綢,壁衣的蜀綉在火光中流光溢彩,金銀玉石摔碎在地上,或者順著木材的紋理融化,殿中的香木、醇酒與香料蒸騰著擰在一起,沖得半邊夜幕都光輝錦繡華光熠熠。
廣陵王離開前最後看了一眼那場大火,劉辯逶迤在地的紅衣流淌,彷彿這場火是從他身上流下,又彷彿他是火中誕生的精怪,如同那些蜀綉,他白玉一樣的臉暈著橙紅,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
很小的時候廣陵王就知道,許多人和事都沒有辦法強求。
她活得更適合這個世道些,永遠都是劉辯對她撒嬌耍賴,隨意說些瘋癲的痴話,這樣綿延至今的劇烈的疼痛就可以被酒送服下去,在第二日清晨變成一口嘆息。
劉辯的頭髮很濃密柔滑,上面綴著各種精緻的飾品,情到濃時,那些小東西會摔在床榻或者彼此的身上發出凌亂的聲響,如雨落屋檐,又如同那一口嘆息。
夜風撲面,連火焰燒出的噼啪聲都遠了,廣陵王最終做出了選擇,但是選擇后的痛苦如此尖銳,以至於頭腦空白,只能在風湧入眼眶時怔怔落下淚來。
劉辯是最任性的帝王,大概是因為秦皇之後這世間的帝王只有劉氏宗族,又或者末代的君主們,總要荒誕一些才能襯出下一任的天命昭昭。
小時候的劉辯比現在要快活,他的瘋話沒有那麼多,還沒有資格每日沉湎於宮中窖藏的醇酒。他是一條不那麼快樂的流浪狗,廣陵王在隱鳶閣學諸子百家學武藝騎射,他就半躺在旁邊看,及冠后驚心動魄的美貌這時已經初有端倪,似笑非笑的臉藏在樹蔭里,廣陵王一回頭就能看見他。
沒人對他有期待,他自己也沒有,或許是有的,但起碼在那些年歲里他誰也沒告訴。
廣陵王總在私下規勸他,說一些典籍上的話,又或者說些親密的,這時候劉辯只把頭靠在廣陵王的胸口,濃眉輕蹙,眼瞳中搖曳著晦暗的情緒。廣陵王低頭撞進他的情緒里時總覺得他又好像什麼都懂,於是他們都不說話了,只聽殿中油芯爆開的聲音,或者門外內侍輕聲的交談。
有一年春雨,或者是大雪,廣陵王記不清了。她逃出來后就發了高熱,攥著拳頭咬著牙齒,渾身冒著冷汗,再沒有比此時更痛苦的時刻了,她昏著想,最後她落入了那場春雨或者大雪中。
天氣還很冷,雪水敲擊著屋檐和窗紙,玲瓏叮噹。
廣陵王被劉辯抱著,她拿了一份奏摺低聲給天子講解該如何批,這後面的世家脈絡與割據紛爭。
廣陵王說了半天身後的人毫無反應,回頭一看,劉辯已然靠著她的肩膀睡得酣熟,忍了又忍,竹簡還是落在了劉辯的頭上。
“哎呦!”天子臉上掛著紅印仰倒在地,他今日難得拉上了領口。之前裹著兩人的毛毯邊角縫著毛茸茸的狐毛,此時白狐毛落在他臉龐,配上眼角的淚,別有一番風情。
“我讓你聽課!”
仰倒的天子對此毫不在意,甚至換了個更舒服的仰卧姿勢:“反正沒人在意我這天子,有什麼事也都找舅舅或者母后。”
“武帝年少時不也如此,你可以韜光養晦以期來日。”
“我的廣陵王居然對我有這麼高的期待,我好開心。”劉辯說話尾音總帶著氣喘,這大概是他沉湎酒色的報應,又或者他無時不刻不在嘆氣。被從好夢中驚醒,劉辯兩頰湧上桃色,並不嬌媚,但有一種勾人心魄的氣味在流轉。
廣陵王的火氣被那雙眼睛的光彩流轉壓了下去,他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意,身量長成后自然而然有著肉體糾纏,尤其劉辯總想著各種辦法讓廣陵王開竅。此時距他們上一次不過半月,但是年少貪歡,氣血旺盛,劉辯此時趴伏在地,身體起伏與面上的春色讓廣陵王動了動喉嚨。
劉辯從下往上看自己的廣陵王,因為彼此太過熟悉,他知道今日的課業馬上就要結束,輪到自己教導廣陵王了。
即便是熹微的天子,也有諸侯與世家供奉著天子應該有的儀仗與生活,所以這個寢室的下方正由人每時每刻都維持著溫度。
劉辯鬆開綁好的衣帶,等待著廣陵王俯身親吻自己。
廣陵王想要不動聲色一點,但是劉辯的睫羽眨動剪了半扇燭火她的心就亂了。
只一次,就這一次,下一次我……
她暗暗想,然後她抽走劉辯的衣帶,把那身繁複的天子常服剝開。
絲綢劃過潔凈清爽的肌膚時會有簌簌的聲響,大抵是因為平時含玉咽金,劉辯的肌膚似乎比絲緞還要爽滑,頭髮只是撫過都有細微響動。笑聲在他喉嚨里滾動,他喜歡廣陵王這樣。
再沒有在冷天和愛人在暖屋內相擁更好的事了。
廊外還有內侍行走,所以廣陵王不敢出聲。
她坐在劉辯的矮几上,脊背崩得筆直,因為身後無依無靠,她只能攀著劉辯的脖子。衣料被抓得簌簌響,她滿目迷亂,手和眼睛都彷彿找不到落腳點。
殿中的合香居然濃郁起來,廣陵王不合時宜地想,然後她的眼神落在了劉辯出汗的皮膚上,是這個人的味道吧?因為出汗了,被宮殿浸透的味道又從身體里滲了出來。
劉辯在她耳邊低聲說些瘋話,語氣又快活又急促,彷彿要把一輩子的情話說完,立時死在廣陵王身上。
廣陵王恨恨揪了一下他的頭髮,他痛呼一聲,然後把廣陵王欲出口的教訓都撞成喘息。
無依無靠的廣陵王攀著無依無靠的君主,門外的內侍又似乎發現動靜想要進來查看,宮殿朱漆的梁木彷彿壓下來。劉辯不在乎,他耷拉著眉毛,笑得動人,汗凝在他的鼻尖。
他一遍遍叫著廣陵王的名字。
廣陵王醒了,漫長的熱痛還未退卻,驚醒的喘息甚至無力出口,她應當繼續沉進黑甜的夢裡,去舔舐過去的少年心事。
但是她醒了。
她握住正給她擦汗的婢女的手,牙齒咬得死緊,半分言語都無法出口。
婢女焦急喚來醫官,醫官和一群人急得團團轉,連聲叫喚這樣的氣急加上傷勢不能醒!不能醒!但是葯因為牙關緊咬也進不去。
最後阿蟬上前一步分開帳簾打昏了廣陵王。
廣陵王又做夢了。
他們更小些的時候,劉辯眉目間總攏著的是輕愁,廣陵王已經接了父親的爵位,從此要為帝王手中最利的刀。
她開始頻繁出入宮闈。
硃色的大漆上用黑色和金色勾勒祥瑞富貴的圖樣,但是人走在其中時,只會感覺森然。
廣陵王還算小,但是身為一柄刀她是完美融入這份森然里的。劉協偶爾見到她,不是找借口改道就是僵硬寒暄幾句,極有可能繼承大同的這位皇子不喜歡她。
但是無所謂,沒有誰必須喜歡誰,廣陵王叉手行禮,把泄漏出的一絲輕蔑掩飾在袍袖之下。她確實還小,還沒太學會溫和。
劉辯甩掉宮人找到廣陵王,他髮鬢滲出了細汗,他並不在乎,他急切拉著廣陵王的手躲過巡查的侍衛。
他說:我好想你。
他問:你想我嗎?
廣陵王和他一起鬼鬼祟祟地蹲在角落裡,一個是皇子一個是實權親王,但是他們此刻肩頭靠在一起就彷彿回到昨日或者更快活的時候里。
廣陵王說:我當然很想我的劉辯了。
然後他們互相抱怨著一些瑣事,劉辯罵宮人踩高捧低狗眼看人低他日他必定轉投廣陵王門下,成為廣陵王心腹從此狗……不對!狐假虎威,打殺了那幾個狗東西。
廣陵王罵自己的老爹留下一筆爛賬想她年紀輕輕就要過上負可敵國舉步維艱的日子,外面風光實際上連親王常服都是從新副官手下偷出來的,可惡,她何時受過這種罪。
他們頭也抵在一起,手指糾纏,指天畫地越說越大聲,終於引來了內侍。
往後史官說劉辯繼承了劉家人的傳統美德,喜愛豢養俊美小黃門,大概也不算捕風捉影。
董卓入京后,劉辯的話越來越多了。
他不分時候地說著不合時宜的話。
說了很多很多的愛與很多很多的恨。
他死了。
毒藥入喉,在火場中活活燒死的。
廣陵王的喉嚨咯咯作響,彷彿要把那杯毒酒吐出來。
第三日,廣陵王的燒退了。